風打昏燈,夜影綽綽。
客棧夥計忙不疊地領大夫跨進門檻。
方才他正眯瞪着打瞌睡,忽然來了位夜客。
那客來時将他吓得不輕。
雖然端的是好看,但越好看越吓人。
他一身白衣慘慘,清瘦高挑,似鬼又似仙,衣服上血迹斑斑,懷裡還抱着個不知生死的小鬼。
夥計被吓得心裡直敲小鼓,害怕自己是碰上了給小鬼找替死鬼的精怪。
那客忽然丢下一把靈石,要了一間上房又讓他找大夫。
看見靈石,夥計腦子裡的百鬼夜行八仙過海登時煙消雲散。
要知道,一顆靈石就能換一袋銀子!
而伏黎城本就是由修士離開俗世,進入窮北冰原前最後一個落腳點發展而來,在這兒靈石直接就能當銀子花!
夥計自己昧下大頭,用兩顆靈石請來大夫,而大夫有重金酬診,自然不計較被人夜擾清夢。
兩個人咚咚咚咚跑上樓,跑進敞着門的天字号客房,看見那似鬼的仙人正擔憂注視着床榻上的少年。
“見過仙君。”大夫恭敬行禮。
顧雲庭輕輕“嗯”了一聲,清和道:“勞煩你給他看看。”
大夫恭謹應聲,搭上賀蘭越脈搏,搭了一會兒又掀起少年眼皮查看。
少頃,他撤身彎腰:“回禀仙君,小仙君并無大礙。”
“沒有内傷?”
“沒有。”
确認沒有内傷後,顧雲庭一直微微蹙着的眉頭才松開:“那他為何會發熱?”
“這……”大夫沉吟,“許是小仙君受了什麼驚吓吧,小兒受驚發熱也是常見。我給您開副退熱的方子,您讓小仙君服了藥,夜裡再擦拭降溫,等再醒來,若熱度退下,便無礙了。”
顧雲庭颔首應允,而後客氣地送走了大夫,又讓夥計幫忙去煎藥。
藥很快熬好送來,顧雲庭輕輕晃動賀蘭越肩膀,張了張嘴又閉上。
靈沖怎麼叫賀蘭越來着?
好像就是連名帶姓的“賀蘭越”?
顧雲庭眉尖又蹙,他垂眼看看少年青稚的臉,決定自己喊自己的:“小越。”
少年深陷夢中,不舒服地皺着眉頭,對耳邊的呼喚毫無反應。
顧雲庭力道加重,聲音也放大,依舊喊不醒賀蘭越。
顧雲庭沉默。不喝藥是不行的。
他立刻動手,把賀蘭越扶起靠到床頭。
然後——直接輕輕掐住少年臉頰,将他嘴巴擠開一道縫。
顧雲庭用瓷勺舀起一勺藥液,順着唇縫一點一點灌進去,好不容易一勺見底,賀蘭越猛地劇烈咳嗽,又全嗆了出來。
“……”功夫白費,顧雲庭沉默。
但少年嗆得臉頰更紅,顯而易見的難受,顧雲庭忙幫他順氣。
等到少年咳嗽平複,顧雲庭忽然歎了一口氣,把藥碗放到床邊桌上,不再喂實。
他亦有些累。
穿越之後強行壓抑的種種情緒,此刻全都沖破牢籠,前擠後擁地襲上心頭。
夜深人靜,他心亂如麻。
他還是放心不下妹妹。
多年以前,父母意外離世時,妹妹和現在的賀蘭越一樣都是十二歲,他也不過剛剛成年。
小女孩驟失雙親,日夜流淚、茶飯不思,終于病倒,連日高燒。
他隻能一邊生疏地在遺産、公司、學業之間打轉,一邊守在病床前,祈求自己最後一個親人能得到保佑。最好的醫院,最專業的醫生又如何,病魔盤桓在人身上時,折磨并不能少去半分。
如今,他把妹妹養得活潑健康、亭亭玉立,自己卻橫遭車禍,把妹妹一個人孤零零留在人世……
“唔——”不舒服的悶哼聲将顧雲庭的思緒拉回現實。
少年夢魇一般搖着腦袋,緊鎖的眉頭好像在提醒顧雲庭,他把病中的小孩扔在一旁,自己沉溺愁懷,是有多不負責。
顧雲庭依舊沉默。
他照顧賀蘭越隻是出于成年人的責任感和一種習慣。
但方才回憶裡妹妹高燒在床的模樣閃過,讓他不由細看起賀蘭越。
顧雲庭視線垂落,床上的少年昏昏沉沉,年紀不過十二出頭,薄被之下.體量未長,眉眼深邃,鼻梁英挺,但五官終究猶未長開,隻一種雌雄莫辨單純的漂亮,生在尋常人家必然是全家人捧在掌心的寶貝。
但這本該如珍似寶的少年在書中擁有什麼命運?
少年天才,英年早逝,甚至都稱不上英年隻是剛走出少年時光就迎來了自己的結局。
故事結尾,他被抽出全身經髓,活生生做成陣眼,鎮壓進深不見底的新封冥淵,永遠不能再見天日。
那時,他也不過剛滿二十。
雖然這結局于殺人無算的賀蘭越而言,某種意義上是自食惡果,但這一切與此刻在床上昏迷難醒的少年無關。
賀蘭越在昏迷中不太舒服地搖了搖頭,一些碎發落到他臉上,顧雲庭替他撥開,順手便摸了摸賀蘭越的頭發,卷發柔順,多而密實,像是馬駒光滑漂亮的鬃毛。
就是這麼個小東西,未來會興風作浪,為禍人間,甚至,殺了他?
實在是,匪夷所思。
也令人可憐。
顧雲庭用手指側節碰了碰賀蘭越臉頰,軟的,發燒了還很燙,真是個小孩。
顧雲庭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抽回手,不再“偷懶”,将靈力聚到掌心,冰冰涼涼地覆上少年額頭給他物理降溫。
他會和賀蘭越親近,但也不會驟然性格大變。
畢竟修真世界當真有奪舍的禁術,奪舍者人人得而誅之,他沒必要給自己找麻煩。
顧雲庭掌心之下,少年的眼皮動了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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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冥淵下最底層的空洞内,暗藍色的懸絲織成羅網,當中跪着一具年輕男子的軀體。
那男子雙臂被懸絲吊起,頭顱毫無生氣地垂下,臉龐半面已是白骨,未枯朽的地方還能窺見一點原本俊美而年輕的模樣,身上的血肉衰敗凋亡,裸出腕骨的手腕上挂着一根早已看不出色澤的編繩,隻有表面堆積着厚厚的血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