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雲庭在陵應峰一條小路上堵住賀蘭越時,他正從山外回來。
少年一身勁裝,神情淡淡,在傾斜的山徑上如履平地,平靜淡然得仿佛隻是出門散了個步。
看見顧雲庭身影從小徑盡頭出現,他腳步頓了頓然後繼續向前,絲毫沒有被抓住的心虛。
顧雲庭立在原地,默不作聲地看着賀蘭越一步一步走向自己。
少年來到他面前,兩眼一垂,又将情緒藏得幹幹淨淨。幾角雪片飄過,被少年拂動的發絲留住,亮晶晶地挂在烏黑的發梢随風擺動。
賀蘭越順着夜風開口:“師……”
顧雲庭隻聽了一個音節,轉身就走。賀蘭越止聲,掀起薄薄的眼皮,掃了眼前面蕭疏的背影,沉默地跟了上去。
顧雲庭帶着尾巴走到了山下的峽谷。高山飄雪,山腳卻因為春暖已生發綠意,兩岸蘆葦長得茂盛,夾着奔流的江水,若是遇到風和日麗的時候,必然也是一番美不勝收的景色。
可惜今夜隻有驚濤拍岸,怨風如哭,顧雲庭沿着江岸一路行走,直到破碎的青光與陵應崖上雪崩後零星的燈火在視野中變得清晰。
他仰起頭望向那殘破的光橋,還算平靜的聲音從他口中傳出。
“今晚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嗎?”
賀蘭越來到他身邊,沒有看天,而是看向腳邊不斷打濕岸石的江水。“不過一些肮髒的混血,師尊在意嗎?”
賀蘭越忽地悶哼一聲,跪倒在地。
顧雲庭召回遊出的若虛,低下目光,眼中露出淡淡的冷意。“你不用說反話。”
賀蘭越不作聲,收回撐地的單臂,将身子跪直。他剛才膝彎狠狠挨了一下,若虛斂了劍氣,但薄細的劍身打下去又快又急,抽到骨頭上鑽心的疼。
“你費盡心思,不就是為了救他們。但是,”顧雲庭提着若虛,臉上終于顯出厲色。“你就不怕出了意外,把他們全害死嗎!”
“不會出意外。”賀蘭越好似免疫了疼痛,回答得淡然而笃定。
顧雲庭哂笑。
“是啊,你都算計好了。”他轉過身,繞着賀蘭越邁步,“停掉戍雪陣,堵死他們的生路,逼他們破釜沉舟和道雲宗的人拼命。開關前的幾日連續飄雪,山頂積雪深厚,幾百個人在山下一起亂起來,聲穿雲霄,大概率要雪崩。而若是雪崩,我不會坐視不理。但道雲宗和昆侖宮的人不知道我會管,事發突然,人都會趨生避死,所以他們棄山而去,讓你的同族有機會逃跑,是不是?”
“驅虎吞狼,借風使船,你可真是神機妙算。”
顧雲庭說得動氣,又抽了賀蘭越一下。
“但我若是沒拉住呢?陵應崖上那些人,那些你心心念念想救的人,全部都會死!再如果,事情不像你計劃的一樣,根本沒有雪崩,那麼你猜兩宗會如何鎮壓暴亂的‘孽人’?嗯?”
“就算——現在一切如你所料,但那些掉進江水裡的人呢?他們都是一條條活生生的性命,卻全因為你的計劃粉身碎骨,連屍首都未必能找到!”
“用人命去算計,你良心能安嗎……賀蘭越?!”顧雲庭雙唇輕顫,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聲音啞澀地吐出這聲诘問。
他每質問一句,若虛便在賀蘭越背上重重抽一下。
靈劍斂去劍氣,平直的劍身極長極硬,攜着風打下去,抽出啪一聲脆響,收回時劍身卻又如同主人蒼白的手腕一樣無聲顫抖。
賀蘭越一聲不吭,挨到責打暫停。他從胸膛中長呼一口氣,重新挺直腰望向翻騰的江面,他目中雪亮毫無悔過之意,也不見狂悖,隻有一片平靜的淡然,仿佛一切理所應當。
“他們死了,其他人卻因他們而獲救,他們死得其所。”
他話甫一說完,背上便又狠狠挨了一下。
這一下極重,劍氣也未收,少年的後背登時滲出血來。
顧雲庭收回若虛,執劍的手微微顫抖,他想對賀蘭越說什麼,卻感覺胸口劇痛,猛地捂住嘴咳了一下,同時耳邊傳來虛幻的碎裂聲。他攤開手掌,發現自己掌心攤着一捧晶瑩的玉屑。
賀蘭越注意到身後的動靜,低聲去問:“師尊?”
顧雲庭沒睬他,揚手将冷玉碎屑丢進足邊的草地,他運起靈力強行平複心緒。不能生氣。不能生氣。
他輕輕喘了口氣,将靈力透支後不斷湧起的惡心感又壓了下去,垂下的目中沉着一層哀怒。“你憑什麼替他們決定自己的生死?”
賀蘭越聽完顧雲庭的話,竟然低笑。
“師尊,你覺得這些人出了屠别關能有幾人活下來?不足十之八九而已。沒有禦寒的衣物,明天太陽升起來時,他們當中的一半就會和冰原永遠融為一體。熬過來第一夜,窮北妖物橫行,沒有修為的人很快會成為妖獸的腹中之餐。然後,躲過了妖襲,躲得過身邊人嗎?”他嗤笑一下,“在那種地方,人已經不能算人了。更何況——我們本就是‘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