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極哀苦,死若微塵,我之奈何?”
“閉上眼,将他們送去窮北,任他們自生自滅,管它風雪侵人,還是饑寒交摧,隻要不死在‘我’面前,皆是與‘我’無關。眼不見,即為淨。”
“這——就是‘聖人慈悲’?”
賀蘭越擲地有聲。
“以一命換百命。縱使他們活過來站在我面前,我也會說,你們死得太值了。”
啪——!!
顧雲庭又抽了賀蘭越一劍,捂住胸口,竭力壓制住咳嗽的欲.望:“幾十條人命,你卻說‘死得值’……他們生機微茫,不代表你能痛下殺手!人若想求生,有一絲一毫的希望都會努力抓住活下去,你自作主張,徹底斷絕他們的生路,還覺得自己是救世主嗎?”
靈劍打在身上,賀蘭越後背已經血迹斑斑,但他仿佛沒有痛覺,對顧雲庭的話也充耳不聞,隻是低下頭呢喃一句。“你果真是個好人……”
顧雲庭沒有聽清。“你說什麼?”
“師尊,你真是……”賀蘭越又擡起頭,斟酌起用詞,“好天真。”
少年跪在搖曳的葦草之間,滿天飛瓊洋洋灑灑地飄舞,好似十月的蘆花,卧巢的鳥雀被一連串變故驚飛,振翅斜上懸崖,賀蘭越仰頭望向遠去的飛鳥,眸中倒映着雲河星月。
“師尊,這世道就是人命如草芥,一株靈草可引好友反目,一場誤會頃刻能讓人萬劫不複。‘惡當斬,孽當誅’,但何為惡,誰為孽,又由誰來定?修道之人,誰不是滿手血腥,殺人如麻?”
“師尊在這個位置上,今後要殺的人,恐怕比之我今日,隻、多、不、少。”
“師尊要早日習慣。”
賀蘭越說完便感覺頸後襲來一道冷風,他閉上眼,那寒氣卻在最後一刻停住,隻削下半截濃密的馬尾。
“……”
賀蘭越眼睛睜開一隙,默默等待責打繼續,卻聽見顧雲庭又咳了一聲,随後就是良久的沉默。
沉寂未持續太久,顧雲庭收起劍從賀蘭越身後繞了出來。
他來到江邊,依舊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立着。江岸風大,卻吹不起遮掩他面容的兜帽,雪花落到霜色的鬥篷上很快消融不見。顧雲庭立了不知多久,或許有一盞茶,也或許是一柱香,總之,在賀蘭越以為他不會再說話時,顧雲庭忽地輕歎。
“我再打你也不會悔改。”
賀蘭越不置可否地垂下眼。
“你說得不錯,誰若說自己劍上從不見血,是僞君子。”
顧雲庭回過身來,薄霧掩去了他的面容,唯有聲音流露出他的真切。
“但是,小越,沒有人有資格左右他人的生死。”
他緩緩道:“人能舍生取義,卻不可被他人妄奪性命。今日用幾人換幾百人,你覺得自己是英雄。明日若要救千人,那你便覺得百人也殺得。到以後,千人、萬人,于你而言也不過是一個數字,隻要舍得,活生生的人命總能換回‘值得’的東西。”
“但,帳不能這樣算。人命至重,生難殺易,一人因你而死,實與千百人無異,”顧雲庭沉聲。
“‘誅一人,所以全千萬人,豈以多殺為能,以嗜殺為貴’?今天你把我扯進你的算計裡,我不與你計較。但是這個道理你要明白。”
“從前我沒有教過你,所以今天是第一次,我不多怪你。”
“但從今以後,你若再犯……”他聲音停頓了一下,終是沒有說出更狠的話,“我絕不會再管你。”
說完顧雲庭似乎有些疲憊,他輕聲對賀蘭越說,回去禁足吧,然後便挪起步子,輕飄飄地離開,不再管賀蘭越的反應。
鬥篷垂落的下擺拂動草尖發出簌簌的聲響,賀蘭越眼皮沒由來一跳,胸腔裡不知為何彌滿出塞滿縫隙的澀意,他擡起眼抿了抿唇,對着離開的背影低呼:“師尊。”
顧雲庭沒有回應,賀蘭越淡漠目光完全擡起來,他聲音欲啟,嗓間卻突然一窒,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對方叫什麼。他盯着顧雲庭的背影,薄唇抿死,兩隻手攥出青筋。直到那個霜色人影幾乎走到視野邊緣,賀蘭越才揚起冷淡的聲音,像往常每一次見顧雲庭時一樣,喊道:“師尊。”
沒有回頭。
賀蘭越膝蓋一挪,碾碎身下的草葉,目色壓沉,吐字冷厲:“師尊!”
但是離開的人影依舊沒有回頭,一步一遠,漸行漸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