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雲庭再次與賀蘭越見面是陵應雪崩的七日後。
賀蘭越方結束禁足,而他剛從伏黎城回來,找了一趟溫子服。
因為要清理崩雪,重修陵應崖,道雲宗暫時在伏黎城駐紮下來。一邊主持重修,一邊盯着逃跑混血的追捕進度,外加與昆侖宮扯皮,溫子服忙得焦頭爛額,打理精緻的小胡子都變得有些毛燥。
顧雲庭到時溫子服剛踏着太陽從外面回來,他看見顧雲庭顯然十分意外,但很快引着顧雲庭去了自己書齋。
顧雲庭未坐,直接說明來意:要流放的“孽人”悉數逃跑,皆因戍雪陣意外停轉,事因在他,此事若要追責,溫子服隻管如實将他報上去就好。
溫子服聽完卻搖了搖頭,不緊不慢地為顧雲庭斟上茶,完全換成閑情待客的姿态,全然不見連日奔忙的疲憊,他慢悠悠回絕說,不打緊,不打緊,萬事不如長老重要。
他這話說得奇怪,顧雲庭自然要問。
他一問,溫子服笑得也奇怪:“臨行前,掌門囑托溫某兩件事,一是此行押送‘孽人’,務必看管到位,莫生意外,傷到沿途百姓;二便是要我到屠别山看一看,看看有沒有人包藏禍心、暗中作亂,确保長老你的安危。‘一’辦得好不好,全憑溫某自己做主。‘二’若是辦不好,掌門師兄便點了我的藥園子。”
“這兩日,昆侖又嚷嚷着要上連瓊峰查看,我把他們摁住了,”他繼續笑,眼睛裡的探究露出來。“戍雪啊,你到底什麼身份,溫某也有些好奇了。”
顧雲庭略略蹙眉,昆侖宮對連瓊峰窮追不舍背後必有主謀,但器靈存在實屬秘密,不易多談,隻能提醒溫子服,再勞煩他多加費心,溫子服見他對後一個問題避而不答,連說自然自然,跟着也轉了話題。
溫子服說:“确實有事要麻煩戍雪。”
“先前溫某拜托戍雪照顧的弟子,練澄,那天夜裡也掉進了江中。這幾日我們一直在找他,但一無所獲,交給他的通訊靈蝶也完全沒有反應,我師弟簡直急得快要失心瘋。”
溫子服歎口氣:“雖然我勸他說澄兒向來出類拔萃,即便墜江,修為自保也綽綽有餘,但終究切膚之痛,旁人難感。戍雪常居屠别,對這一帶山川地勢更為熟悉,還勞煩戍雪多留意一二。”
顧雲庭答應下來。這幾日他本就一直在沿着江流尋找,他想給墜江之人修個墳茔。
這些人皆因賀蘭越而死,賀蘭越毫無悔意,那他身為師尊,總要做些什麼彌補。雖然對死者說補償很可笑,但起碼可以為他們找一塊安眠之土,奉上祭品,勉強告慰。
然而江水湍急,人掉進裡面,幾個浪頭可能就已經到了百裡之外,他尋找多日,遺體隻找到四具,多的是一隻鞋、一條發帶,一片扯碎的衣角,孤零零擱淺在江邊的礁石上。無名無姓,不知來處,隻能合在一起立一個衣冠冢。
顧雲庭從伏黎城回去時,又買了一些祭品,走到江邊,卻看見今天墳前騰着煙。
火光在銅盆裡燎,火舌一卷便吞了丢進來的黃紙,沒燒淨的紙錢打着旋混着煙向上飄,少年壓壓火,又丢了一沓進去。
賀蘭越注意到旁邊的動靜,轉過頭輕輕喊了聲師尊。
顧雲庭垂視他,賀蘭越也跟着垂下眼皮,目中冷然的鋒芒遮掩幹淨,在顧雲庭注視中,緩慢眨了幾下睫毛,竟顯出幾分垂候訓導的可憐。
“……”顧雲庭靜靜看着他,想看他有什麼話說。
等待半晌,賀蘭越卻始終一言不發。顧雲庭默然,瞥開了視線,不再給他機會,放下祭品自己走了。
顧雲庭一走,黑衣少年又擡起眼,定在原地望着師尊一步步走遠,然後低頭看看銅盆裡的火,又看看已經空無一人的草地,轉回頭拂去了被風吹到墓碑上的紙灰,盯着自己沾灰的手靜靜出神。
*
屠别山一處山洞,岩壁幹燥,地面被人清掃得幹淨,頂部有一個天然的缺口,洩下天光萬縷,将洞穴照得亮堂堂。
洞穴深處傳來一道欣喜的聲音。
“小兄弟你沒事!你幾天沒來,我還道出了什麼意外!”
“禁足了幾日,沒什麼事。”賀蘭越從外面走進來,面無表情亮亮手裡的食盒。“給你帶了點東西。”
洞内岩壁前放着個蒲團,蒲團上坐着個十七八歲的俊朗少年,他一條腿屈起,另一條腿伸得筆直,肩平背闊,有一副強健的好體格,濃眉亮目,氣血充足,額側卷曲的劉海在陽光裡分翹。
“喔,好香!”練澄不多問賀蘭越因為何事禁足,動了動鼻子,露出個笑容。他就坐在地上等賀蘭越走過來——實在是沒辦法站起來,他從千丈高空摔下來,雖及時調用靈力保住了性命,但是摔斷了左腿,被江水拍在岸岩上動彈不得,被賀蘭越找到,才安置進附近山洞裡養傷。
練澄掀開食盒蓋子,香味失去阻擋,騰地鑽進人鼻腔。兩層的食盒裝了燒雞烤鴨、清炒時蔬,額外還配了下飯的主食,四菜一湯,五味俱全。
“這麼多?謝謝你啊,賀小兄弟,”他擡頭看看賀蘭越,“一起吃?”
“我辟谷了。”賀蘭越淡淡道。
“我也辟谷了,但人嘛,吃飯不止為了填飽肚子,更為了心情好!”練澄渾不在意。
他本性熱情豪放,但近一段時間,先是驟然發現自己血統有異,接着就被逐出師門流放萬裡,逃過一劫後卻又斷了腿,再少年開朗也遭不住這一連串的變故,這些天躲在山洞裡,斷腿傷痛,孤身孑影,活像隻見不得光的老鼠,現在見到活人,才覺得天邊放晴,斷不肯輕易放過。
“陪我吃點兒,來。”練澄拿起筷子遞向賀蘭越。
賀蘭越低頭看看,沒再拒絕,屈膝坐到練澄旁邊,從食盒裡拿出個白面饅頭,信手掰下一塊放進嘴裡。
練澄吃飯并不專心,邊吃邊想扯着賀蘭越聊天。
他之前在自己門中是大師兄,後入門的弟子他要擔一半教導的責任,他看着賀蘭越,忍不住就想起原先師門裡跟在自己屁股後面的師弟師妹,話匣子不由敞開。“你多吃點,我和你一樣大時,比你高一個頭。”
他說着,伸手去撥拉賀蘭越腦袋後隻剩小半截的馬尾,賀蘭越刷一下偏頭避開,擰回頭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練澄毫不尴尬,收回手撕下一條雞腿,邊吃邊看着賀蘭越吃。賀蘭越吃東西也是一股超脫物外的淡漠勁,撕一塊,放進嘴,咀嚼三下,然後咽下去,全程平淡無波,眉毛都不帶動一下,仿佛在處理既定的事務,讓人懷疑就算把他手裡拿的東西換成石頭,他也能照樣吃下去,并且毫無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