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頓時像被人掐了聲帶,不再說話。
顧雲庭暗歎一口氣,從掌心凝出冰刃,當作穿越前醫院用的無菌刀。
他坐在賀蘭越旁邊,将找出的紗布裁成一小片一小片的方巾,然後浸到烈酒裡。
顧雲庭動作很輕柔,先用刀去除壞死的地方,再用浸過酒的紗布擦拭,最後敷上藥膏。
但再輕柔,也還是會疼。
隻是賀蘭越一聲不吭,垂着眼睛,緘默以對,仿佛受傷的不是他,刀割在身上的也不是他。
顧雲庭知道賀蘭越早慧,無論是寡言淡漠,還是叛逆執拗,都是他早慧的一部分,他可以把賀蘭越當小孩照顧,心智上卻不能将賀蘭越當做尋常小孩對待。
眼前少年袒露着後背,骨架與記憶裡相比,更褪去圓柔的稚感,向着硬朗的模樣發展,肩膀許是寬了一寸,皮膚下骨骼的輪廓變得更加清晰。先前日日瞧在眼皮底下,察覺不到這些微末變化,幾日不見,再見仿佛小樹偷偷抽長一節。
一片沉默裡,顧雲庭又看向門口妖獸的頭顱,那腦袋太大,完整着根本擠不進門框,隻能扔在門外,任它口角流血,四目圓睜,怨氣滿滿地瞪向屋子裡。
顧雲庭問賀蘭越:“送我?”
“嗯。”
顧雲庭又換了一塊紗布,再問:“你送這些給我做什麼?”
他頓了頓,放輕聲音,試圖引導:“你想什麼,要說出來我才能知道。”
賀蘭越卻目光不擡,低着嗓子:“想送就送了。”
“……”
白衣仙者聞言眼睛微微眯起,沒對這個回答做評價,隻是上藥的動作加快了。
之後兩人再無交流,顧雲庭上好藥,将東西一卷,丢下句話翩然離開。
“好了,你自己休息吧。”
人去屋空,賀蘭越依舊沒有動,他坐在床邊,手肘撐着身體,雙手十指交叉支到颌下,目光幽幽,望着房間角落兀自出神。
到底好了,還是沒好?
稀薄的霧氣從浴盆中騰起,修士雖有清潔術,但偶爾沐浴,人才覺得清爽。
顧雲庭立在熱水中,看向浴盆對面的鏡子。
他還沒有習慣不去注意這具身體的異樣。鏡子裡,仙者白皙的軀體表面冰藍裂紋密布,宛如蛛網,從胸膛到小腹,蜿蜒盤繞,整個人看起來像塊被摔碎又強行拼好的玉器。
顧雲庭轉過身,挽起如煙墨披散的長發,水珠從潤濕如墨的發尾滴下,淌到光裸的肩背,然後滾進背上巨大的裂口裡,沿着縫隙,一路向下,直接從頸下滾到尾椎。
這道傷口足有寸寬,像在脊柱上直接劈開一刀,要把這具身體活生生分成兩半,傷口裡并無血肉,反而一片湛藍冰透,生着叢叢晶簇,仿佛一塊被鑿開的玉晶礦石嵌進人身。
顧雲庭沉靜的目光從肩上穿過,确認後背的傷口和第一次發現時一模一樣,沒有擴大也沒有惡化,才放下了頭發。
其實他不該擔心,這些傷和他之前為了取血弄出來的裂痕沒有本質區别,不會愈合,但也不會惡化,隻不過這道來自過去的傷口,更大、更痛,當時或許隻差一步,就要器毀人亡。
穿越不包售後啊……顧雲庭幽幽調侃自己,準備穿上衣服。
他的手剛碰到架子上的內衫,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慌張的“哐啷”。
顧雲庭瞬時旋身,看見房間門扇正因為慣性來回晃蕩。
“……”
他披好衣服追出門,不見半個人影,目光一轉,看見窗框前躺着又一枚嶄新的指環。
“……”
顧雲庭将它拿回屋,沒着急看,等把頭發擦幹,他才仔細檢查起這次的新“禮物”。
這次戒指是銀白的,表面費了更多心思镂花,注入靈力,東西也不像上次一樣草率,丁零當啷一股腦掉出來。
顧雲庭用神識查探,發現大大小小的各式瓷白瓶罐,堆放于戒指内部不同的區域。
他随意取出其中一瓶。
這次紙條貼到了胖胖的瓶身上,未寫做法,隻标明了名稱與用處。
他掀開蓋子,瓶子裡裝滿藍白色粉末,細粉之間光點閃閃,看不出原狀,隻能根據标注知曉是用來畫符的材料。
沒等顧雲庭細看更多,門外傳來一聲恭謹的呼喊。
“仙君——”
顧雲庭一愣。
辛萍的聲音……之前被昆侖宮盯着,他讓辛萍在家待一個月,一月之後,屠别開關,雖然賀蘭越修為突飛猛進,已經不需要人專門照顧飲食,他依舊如約打開傳送陣。但因為靈沖留下的恐怖印象,辛萍一向繞着他走,為何會來主動找他?
顧雲庭放下瓷瓶,又下意識将戒指放到瓷瓶之後,讓瓶身遮住戒指,才道:“進來。”
門扇開合,婦人身影恭敬地進屋,顧雲庭主動問:“何事?”
辛大娘努力露出笑容:“仙君,妾身是來向您辭行的。”
顧雲庭探問地看向她。
“妾身原是受道雲宗仙人安排,才有幸伺候小仙君與仙君。”辛大娘解釋道,“前些日子,溫仙君找到妾身,說妾身一家職責已盡,月底前就要離開伏黎,歸鄉安業。”
她朝顧雲庭拜了拜:“多年以來蒙仙君庇佑,妾身一家消災避禍,福祿康安。妾身仙緣有盡,此後惟願仙君與小仙君福澤綿長,道途通達。”
顧雲庭與辛萍見面不多,卻也知她一字不識,一番辭别詞想來準備許久,他看着眼前的婦人,面容平平,質樸誠懇,正在等他首肯。他心中觸動,道:“等一下。”
少頃,顧雲庭拿來三枚扁平的青玉符遞給辛萍:“這是通訊符,不需要靈力,捏住符心長按三下即可傳訊與我。每張隻能用一次,慎重使用。”
辛萍受寵若驚,卻連連擺手。“使不得使不得。仙君心意,妾身感激萬分。但溫仙君囑咐過,此後妾身一家萬萬不能再與仙君有聯系,認識仙君一事更不能讓旁人知曉。否則,莫說妾身一家可能惹上殺身之禍,更可能牽連仙君為歹人煩擾啊!”
顧雲庭眸光微爍,明白了道雲宗用意。萬事不如隐瞞器靈的存在重要,器靈在連瓊峰一事險些暴露之後,趕走辛家就成了隐瞞的一環。
好意不強求,顧雲庭收回遞出的玉符,淡淡颔首,應允了辛萍的拜别。
辛萍再拜三拜,轉身欲走,目光卻頻頻看向顧雲庭。
顧雲庭問:“還有事?”
辛萍立馬做出仿佛心事不小心被發現的樣子,然後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仙君,您七日後可有什麼打算?”
顧雲庭沖她微微揚眉。
辛萍見顧雲庭無動于衷的反應,心中長出一口氣:問對了,果然不記得。
“七日後,”辛萍躊躇着開口,“是小仙君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