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三十,年節正日,連瓊峰又是大雪,冷瓊苑内卻一派暖意融融,朔雪在半空就消融,落雪下那株半枯未枯的嶽桦被挂滿紅綢,樹枝成了燈籠架,懸下一個個彩燈,遊魚跳兔、粉荷白蘭,縱隻一棵樹,也張燈結彩熱鬧非凡。
樹下鋪滿紅屑,清晨點的兩挂爆竹炸開後未掃,留在地上多添幾分熱鬧,仙人立在樹下石桌後正伏案寫着對聯,滿地殘紅,雪衣霜色,眼前之景似若落梅擁雪,清美難言。
一團白影靈活地跑過滿地殘屑,然後躍上石桌,從仙人廣袖低下頂出腦袋來。
“你主人回來了?”顧雲庭摸了摸它腦袋。
那團雪絨絨的東西被摸得頭低兩低,然後小身子一繞抱住了顧雲庭手指,仰起脖子猛猛點頭。
“師尊。”
顧雲庭順聲擡頭,一個俊眉朗目的少年撞入眼簾。
匆匆四年,少年見風就長,不僅身量拔得與顧雲庭一般高,臉龐也棱角漸明,俊美鋒銳畢顯,本就生了一雙眉壓眼,如今稚氣減退,氣勢更加淩人。
他依舊一身黑衣勁袍,腰間挂着兩鍊長命鎖,行走之間鎖飾擺動,銀鈴齊晃,竟毫無響動。
顧雲庭朝他擡起手,一身冷銳之氣少年立刻微微彎腰靠過去,像隻俯首的少狼。
“拿回來了?”顧雲庭手掌替他撫去肩上未融的雪花,瑩白雪屑飄到灑金紅紙上閃爍着星星點點。
“嗯。”賀蘭越颔首,将手裡的漆木食盒放到桌上。
推開食盒,菜香撲鼻,裡面就是今日稍晚的年夜飯。
修仙之人辟谷遠世俗,但顧雲庭認為人要沾煙火才有活氣,所以素日再冷淡克制,年節也是一年不落,不僅要過,還要熱熱鬧鬧地過。
顧雲庭隻看了一眼就将蓋子合上,旁邊賀蘭越忽然另拎出兩吊油紙包,繪畫彩墨,包裝精緻,裡面包着的東西幽幽沁出隐約清甜。
“點心鋪子還沒關?”顧雲庭稍稍詫異。
酒樓都隻開到今日上午,下午就要歇業放夥計們回家團圓,糕餅點心這些小鋪早該已經關門才對。
“我提前讓店家留的。”
“點心新出爐的最好吃。”賀蘭越多加了一句,算是解釋,他邊說邊揭開兩個油紙包,将花花綠綠的糕點展示在一旁。“師尊喜歡哪個?”
果然是新出爐的,點心表面還騰着熱氣。
顧雲庭瞥去眼神,便見賀蘭越帶回來的糕點樣式之豐富實在出乎意料。
棗花酥、雲片糕、鮮花餅、桂花糕、馬蹄糕、蓮花酥……從北到南的糕點幾乎全都包攬在内,他掃了兩眼,随意拿起塊桂花糕。
賀蘭越站在顧雲庭側後方,在顧雲庭看不到的地方,他目光薄銳如鋒,視線描摹着顧雲庭側顔的輪廓,似刀子一寸寸剃過皮肉,想剃盡這一層皮囊,剝出裡面的芯子來看個明白。
顧雲庭将桂花糕送入唇間,咬了一小口,賀蘭越依樣學樣,也拿起一塊。
糯米粉口感被做得軟彈,在齒列間間存在感極強,賀蘭越雙目半垂,手中桂花糕隻剩個月牙邊,他似在專注吃糕,餘光依舊瞟着顧雲庭披落到肩上的發絲,口腔内彌漫起淡淡的桂花甜味,他潛思默想:
江南的。
賀蘭越吃完殘邊,撚去指尖碎屑,那邊顧雲庭已經寫好對聯最後兩筆。
顧雲庭問:“你門前貼哪一副?”
少年視線上下掃了掃,随意選了一副。新春對聯無非都是些福祿壽喜的話,哪一副并沒什麼區别。
他選好,顧雲庭擱筆,爐灰立時積極地叼起上聯跑向屋門,長幅紅紙被它拖到地上,跑動間抖成一段波浪。
爐灰就是顧雲庭送賀蘭越的雪貂。
當時取名權交到少年手上,然而賀蘭越鮮少給活物取名,取了名字就有感情,于是隻淡淡地以“貂”稱呼貂。
直到幾日後,他開煉器爐,貂在旁邊好奇地探頭探腦,一不小心失足,差點掉進去變成一條碳烤紅貂,被賀蘭越眼疾手快救回來,從此以後正式得名“爐灰”。
二人一貂合力将對聯貼好,紅宣墨字貼在沉沉木門兩側,平添喜慶,顧雲庭正無聲欣賞剛貼好的成果,忽聽賀蘭越開口道:“年節後,我想下山遊曆。”
顧雲庭一下愣住。
他沒有忘記自己是穿越到了一本小說裡,但四年避世安好,讓他親耳聽到賀蘭越說出要去遊曆時,不免産生一種恍惚之感。
書中賀蘭越第二次離山出走的那一年,小說主角符卿行得到機緣進入仙門,之後兩年曆經風波,又離開原本的師門改拜入道雲宗,在那裡遇到了尚未徹底黑化的賀蘭越,二人結為好友,後來又因世事反目,劇情滾滾向前,越來越多的人牽涉其中,跌宕坎坷,生生死死。
這次,賀蘭越沒有離山出走,而是向他說,他要下山遊曆。
無論何種緣由,賀蘭越就是要在十六歲時下山,劇情的齒輪也終将開始轉動。
顧雲庭眼睫一眨回神,暗笑自己怎麼忽然如此傷春悲秋,他遇見的又不是定死的文字,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怎麼能把所謂的劇情當成不可撼動的鐵律?
“你去吧。”顧雲庭轉身回石桌,他寫的對聯還有兩幅沒貼。
賀蘭越要遊曆便去,他正好也下山去轉轉、看看。首先見一見主角,時間線進入劇情點,小主角終于要在地圖上刷新了,他一直好奇這個世界的天命之子究竟是何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