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以北三十裡處,草木繁茂,幾隻蟋蟀在草叢間嬉戲。俄頃,地上的稀碎砂石揚起,蟋蟀四散而逃。
三架馬車依次經過草叢,頗有節奏的馬蹄聲回響在叢林間。行走于最前方的馬車車身簡潔,其車門前懸挂有兩盞竹制镂空燈籠,随着馬車的行駛左右晃動。後方跟着的兩架馬車,其架構更為簡單,隻在車身上搭了一個能遮風擋雨的棚頂。仔細看去,車裡面裝載的并非是人,而是些根系上包裹着泥塊的樹苗。
半晌之後,馬車在一條溪流邊停下。
一隻纖細白嫩的手掀起簾子,露出車内絕美的臉龐。可這張漂亮的臉看着苦兮兮的,舒揚而細長的眉毛也微蹙,略微帶有抱怨的聲音自她紅潤的唇間洩出:“這實在是太颠簸了。”
鳳淩坐在車裡揉着她被颠麻的臀腿,望向馬車外邊不遠處的一泓清泉,眉心才稍有舒展。
“姐姐,你可還好?”七郎已然跳下馬車,正站在地面上擔憂地看着她,“要不要我扶你下車?”
“不用,我現在已經好多了。”鳳淩扶着腿站起,緩緩挪騰下來。
她下來後沒有立即去溪邊,而是繞到後邊的兩架馬車旁。在看見裡面的樹苗仍生機盎然,她松了一口氣。别看這兩架馬車上的樹苗一副平平無奇的樣子,可是花了她不少銀子。為了讓這些樹苗能安然抵達北越城,此行還專門向懂行的人請教,挑選一條近路走。據說,此條近路至少能把行程縮短四五日。
都說世間事難以得兩全,既是占了縮短行程的優勢,那隻能是颠簸一些了。
可是!就剛才那段路,何止是颠簸一些這麼簡單,有幾次她都被颠得腦袋差點撞到車頂。
鳳淩深深歎了口氣,提起擺在樹苗傍的水囊,來到溪邊取水,溪流越過指尖,清涼怡人。水囊很快便裝滿,她重新回到轉載樹苗的馬車邊上,傾倒水囊,用掌心接水,輕輕把水均勻地灑在樹苗上。
此法是賣樹苗的商販教給她的,隻需在樹葉和樹根上每日撒些水,保持通風,這些還帶着土的樹苗就能撐上十三四日。而這十三四日,定是足夠她趕回北越城的。
照料完樹苗,鳳淩朝溪流邊望去,她随行的兩個侍衛,張皓和張棠都在拿着水囊取水,小蘭則在他們下邊不遠處用溪水洗臉。然後,她朝溪流上遊望去,又轉而看向下遊,卻都沒有找到她想看見的那道身影。
七郎哪去了?方才她下馬車的時候七郎不是還跟在她身邊嗎?這才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沒了影。
她焦急地朝溪水邊的三人走去,向他們挨個詢問是否知道七郎的去向,結果他們竟都一臉茫然。
鳳淩咬牙環顧四周,四周均是幽深的草木。每棵樹長得都幾乎一個樣,若是在林裡邊迷失了方向,恐怕很難在短時間内轉出來。
七郎這孩子不會是在林子裡瞧見了什麼新鮮事物,走進去後迷路了吧?
手上的指甲紮進肉裡,她陷入深深的自責中。都怪她沒看好七郎,她明知道他還帶着孩子心性,卻隻一心顧着照料樹苗,将他全然抛于腦後。
正當她在請張皓和張棠一同幫忙尋找時,七郎就不知道從哪個草堆裡鑽了出來。
“姐姐,你要找什麼東西?”七郎遠遠就聽到鳳淩在吩咐兩個侍衛,說是要找什麼。
鳳淩聞聲轉頭,發現七郎正背着手,一雙眼睛無辜地望着她。
發覺七郎無恙,鳳淩懸着的心落下。但在看見他眼中的無辜時,有一股莫名的火氣自心裡升起。
她沉下嗓音道:“你剛剛哪去了?”
七郎身形一顫,老實回答:“姐姐,我剛才是摘果子去了。”
七郎把兩隻背在身後的手移到身前時,鳳淩才發現他手中攥着一團綠油油的包裹。
他蹲下将包裹放在地上,慢慢展開其外層層疊疊的巴掌大的葉片,露出裡面紅黃相間,大小不一的果子來。
他沒等到鳳淩開口,于是忍不住擡眸望了她一眼。在看見她臉上依舊陰雲密布時,他梗着脖子認錯:“姐姐,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會不打招呼就去摘果子。”
雖說是認錯,但七郎還是滿臉委屈,他嘴唇微微往下撇,眼神閃爍。
“看在你主動承認錯誤的份上,繞過你了。”鳳淩終是沒忍心責備他。
話音剛落,她也蹲下大量着葉子上那一小摞不知名的野果。紅色的果子僅有拇指頭大小,色澤明豔動人。黃色的果子長得有些怪異,像一個扁扁的球,表面還長有密集的小刺。
她試探性地摸了摸黃色果實上的尖刺,指尖出乎意料的沒感受到疼痛。這些小刺并沒有看起來的那樣駭人。
她好奇地問七郎:“這些都是些什麼果?是能吃的嗎?”
七郎眼見鳳淩臉色轉晴,安心地回答:“姐姐,紅色的是覆盆子,黃色的是刺梨。這些都能吃的,我從前在城外的樹林裡也摘到過不少。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鳳淩拿起一顆覆盆子:“你是說這些野果北越城外的樹林也有?”
“是的,姐姐。”七郎緩緩道,“剛才在馬車上時我就見着了,離這裡并不遠的。”
鳳淩瞥了他一眼,把手中的覆盆子放入口中。
入口略微酸澀,轉而,清新的甜味在味蕾間充斥。這名為覆盆子的野果,就如同眼前的溪流般讓人驚喜。
“姐姐,再嘗嘗這個。”七郎不知何時用匕首刮掉了刺梨上的小刺,失去了刺的刺梨看起來還有些可愛。
她接過,輕輕咬了一口。好酸!
她皺着眉,不解地看向七郎。
七郎卻笑着道:“姐姐,你再感受一下。還有其他的味道。”
鳳淩納悶地抿了下嘴,口中的酸味漸漸散去,随之而來的是一縷清甜,還有淡淡的回甘。
她舒展眉頭,起身道:“還不錯。”
七郎滿臉期待地看着她。
她又重複道:“還不錯。這兩種果子都挺好吃的。”
七郎依然蹲着,仰着一張期待的臉蛋,看着她。
她腦中靈光一閃,一句誇贊的話脫口而出:“七郎,你真厲害。”
七郎聽到後果真在倏然間站起,開心地搖着尾巴。
溪水邊上,一行人停留了大半個時辰。沾染上果漿的綠色葉片被留在了原地,幾輛馬車又重新踏上行程。
……
日夜兼程下,返回北越城的所花費的時間竟比去時足足少了七日。
鳳淩塌着腰歪歪斜斜地靠在馬車裡,蒼白的臉色,渙散的眼神,若不是她那雙還在輕輕顫動的雙唇,不知情的人怕是認為她已駕鶴西去。
接連十二日的颠簸,鳳淩隻覺身上的骨頭架子幾乎要散掉。直到馬車重新走在北越城裡平坦的道上時,她一口氣才終是緩了過來。
三架沾着泥土的馬車就這麼停靠在鳳府門前。
鳳淩透過被秋風揚起的車簾,看見一方熟悉朱紅色的大門,她心裡五味雜陳。距離家前往皇城,竟已快五個月。
張皓從馬匹上翻身而下,幾息之後,他叩響鳳府的大門。開門者是府裡的小厮,在看清門外人時,他大喜過望,連忙将府門大開,接着興沖沖回頭朝府裡跑去。
此時,鳳淩也緩過勁來,扶着馬車緣慢吞吞落到地面上。七郎在她身後看顧着,兩隻手半擡,唯恐她會腳下不穩,跌着絆着。
“不必緊張,我倒也沒有如此嬌弱。”鳳淩站穩後回頭,正看見他慌忙收回兩隻手的模樣。
七郎斂起眸色點頭。
鳳淩來到後邊的兩架馬車邊,翻看裡面的樹苗。即便是一路上照護妥善,小樹苗也有些蔫了,有氣無力垂着它們的枝丫。但幸運的是,樹苗的葉片仍綠油油的,她小心撥開枝幹上附着的泥土,露出裡面深褐色的根系。她随即松了一口氣。
買樹苗給鳳淩的商販曾交代她,若是葉片枯黃萎靡,根系發黑,可直接判定該樹苗已死。因此,很顯然,她辛苦從皇城運回的樹苗都還活着,隻是也和她一樣,旅途勞頓罷了。
杏色裙擺掠過青灰色石階,拂過紅木門檻,院中的桦樹枝繁葉茂,在飒爽的秋風下,沙沙作響。鳳淩深深嗅了一口,鼻間滿是淡雅的木香。
“姐,你可終于回來了!”少年身上的碧藍色長袍随着他腳下的步子高高揚起,他容貌俊朗如玉,眼裡帶着久别重逢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