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瞻部洲極西之地,八百裡鬼哭嶺。
懸岩倒挂腐屍如林,深壑堆積枯骨似雪。
偏今日盂蘭盆節,逢山雨,風雨過處,似萬千惡鬼泣血。
泥濘中,兩襲蓑衣,一前一後,踩着皮毛骨肉爛作的血泥,艱難趕路。
矮的那個,寬大粗布衣下支棱着瘦弱肩骨,濕透的額發間露出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他一個踉跄栽倒在泥濘中,張着嘴卻發不出聲音,隻嘔出一灘黑血。
“廢物。”前頭高個身穿紫袍的人折返回來,鬥笠陰影下露出刀刻般的下颌。靴尖踢了踢少年痙攣的小腿,“死不了就起來,别誤我時辰。”
“師...父...”少年艱澀吐出兩個字,瘦弱的身體蜷縮成一團,雙手死死捂住心口,卻絲毫阻止不了那裡炸開的劇痛,“我撐不住了...”
紫袍道人見狀,蹲下身來,枯瘦細長的手指掀開少年的前襟。
霹靂而下的雷閃照出少年胸前猙獰可怖的黑色紋路,像藤蔓一樣,逐漸蔓延至心口。
他出手掐住少年的下巴,将一枚厭勝錢塞進他嘴裡,“咽下去。”道人聲音像鈍刀刮骨,裹着焦躁,“再撐半個時辰就到了。”
銅錢入腹,似火炭滾過髒腑。但劇痛之後,心口的黑紋竟真的暫時安靜下來。
“這是...?”
世人素日裡無不有三災九難,尋常小災小難不過病痛纏身,但若執念過深,業障過重,便會引動天地間的“厄氣”,在人身上降臨為詛咒。
度厄師天生靈脈,能窺見厄氣,并借天地法則替人化去詛咒。
不同度厄師依機緣入道,解法各異,比如阿厭的師父沈咎就以厭勝錢為媒。
隻不過師父對阿厭說過,他身上這黑紋并非詛咒形成的咒枷,他也認得師父平日用厭勝錢化厄的手法,卻從未見過這般用法。
“買命錢,閻王殿前能賒陽壽。”道人枯瘦的手指鈎扣住他的肩胛,拖着他繼續向前。
見少年困惑,他解釋,“銅錢經萬人手,沾百家運,最适合煉制成買命籌碼。”
原來不是解厄之術,似是師父獨創的術法。
少年踉跄跟上,“我們為什麼...非要來這兒...?”
道人猛然回頭瞪他一眼,鬥笠陰影下,一雙眼閃過寒光,“不該問的别問。”
那雙眼睛令人見之不忘,好像一口深深的陷在荒漠中的枯井,幹澀而荒寂。
少年立刻噤聲,五年前,他被師父從死人堆裡撿回來,收他為徒,給他續命,他便當師父是這世上唯一可信之人,想來師父做什麼都是有道理的。
“阿厭,”道人的語氣突然柔和下來,撫過他額前碎發。
這個動作本是親近,放在此刻卻透着森然冷意,“不覺得這條路熟悉嗎?”
阿厭擦去迷住眼簾的雨水,勉強聚焦視線,将潰不成軍的注意力拉扯回來一點,“我來過...這裡?”
少年喃喃,跟着師父以前,他是誰,在哪裡長大,去過哪裡,做過什麼,他好像都不記得了。
道人沒再說話,隻默默引着少年繼續往前走,那雙深淵般的眸子始終盯着遠處,一點點亮起來。
直到一座在風雨中搖搖欲墜的破廟出現在視線。
道人停住,深吸了口氣,又長長吐出來,瞥了眼廟門上的匾額,像見到一個久違的老友,“到了。”
為了這一天,他等了三百年。
廟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光秃秃的門闆僅靠幾根腐朽的木榫勉強支着,發出垂死般的呻吟。
一屋子陳腐的木頭味混着滿山新鮮的雨腥味,撲面而來。
道人沒有停頓,徑直跨過門檻。
雨滴順着他的鬥笠劃過蓑衣,形成一股股細小水流,落地成泥,像個香爐形狀,拘着平日裡叫嚣的塵土成了供奉的香灰。
“阿厭。”他喚道,聲音壓着不耐。
少年沒動。他僵在廟門前,望着那塊匾額。
匾額的木頭糟朽得不成樣子,依稀還能辨認出“真君殿”三個斑駁大字。
看到這三個字,阿厭心髒像是被鈍刀子豁開一個口,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
——那一瞬間,他仿佛聽見有人喚他,極輕的一聲,穿透百年歲月。
他再努力去聽時,耳邊又隻剩下穿堂陰風嗚咽。
這種感覺就好像是水中撈月,以為是掬水月在手,握牢了,攤開來,掌中無月,隻有濕漉漉的掌紋。
“阿厭,”紫袍道人的聲音陡然提高,“磨蹭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