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龛檐角挂着褪色的綢帶,神龛内有一石雕的像,青面獠牙,金剛怒目,披着一塊紅布披風。
石台上擺着幾碟新鮮瓜果,台面很幹淨,香爐裡積滿香灰。
觀昙在神龛前站定,伸手輕輕彈了三下指尖。
那是度厄師的禮法之一——遇土地、龍君、精怪之所,須三彈指,一示敬意,二為告知。
“敕令,水府顯真。”
憑空裡升騰起一團水霧,氤氲間化出個人形。
河神方一現形,差點以為自己青天白日撞了鬼。這...這不是那位死了三百年的——?
“小神參見真君殿下。”
聲音老成穩重,讓人很難和眼前這個少年聯系在一起。
少年赤足,褲腿高高卷起,小腿沾着河沙,一身茜紅色短衫松松垮垮,腰間系一條貝殼腰帶,右耳一枚血紅色挂墜,十分醒目,頭上一邊的犄角,斷了半截。
觀昙的目光定在那枚挂墜上,微微凝神,若有所思。
河神慌忙行禮,心中卻掀起驚濤駭浪:真是真君?還是假的?真君不是形神俱滅了嗎?怎會突然現身?莫非要借我之手複仇?或是重返人間?還是要誅滅大禍?真君三百年大計,莫非……真君三百年大計,竟寄于我身?
思及此,不免熱血沸騰。
戰戰兢兢擡頭,對上那雙眼睛——
是一雙帶有神性的人的眼睛。不壓迫、不銳利、也不落俗。深得好似能盛下世間諸苦,淡得又如蓮不著水,月不住空。
這天地間,除了當初于無妄海救他一條小命的那人,再無人能有此等氣質。
觀昙點點頭示意。
少年确認無誤,猛地飛撲上來,聲淚俱下:“真君殿下!小神竟還能在有生之年再見您……嗚嗚嗚——”
觀昙身形一閃,輕巧躲開,連衣角都未被沾着半點,隻淡淡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那截斷角上:“瀾滄,不過幾年未見,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貝殼腰帶嘩啦作響,少年撲了個空,卻也不惱,抹了把眼淚又笑嘻嘻湊上來:“不過是和别人打了一架罷了,倒是殿下!哪裡是幾年!整整三百年!四洲皆道真君您魂飛魄散了,小神是不信的,我守着這條河,日日盼您能回來。”
觀昙垂眸,緩緩道:“傳言并非虛妄,我的确是魂飛魄散了。”
語氣輕飄飄的,輕得像說的不是一場血雨腥風,而不過是一場三月春雨,秋後黃葉。
瀾滄神情一滞,想問當年之事,又擔心過于冒犯,隻含混問道:“真君殿下,您這些年發生了什麼?”
“魂歸虛無,諸願成灰。”觀昙答得亦是含混。
“您又是如何歸來的?”
觀昙擡眼望向不遠處廣闊的河面,水波不興,唯有某處幾道漣漪蕩開,波紋處一道身影。
“是有人,把我喚了回來。”
“誰?”瀾滄好奇。
“一個......欠我許多因果的人。”
瀾滄心思通透,知曉分寸,不再多言,隻肅然問道:“殿下此來,是否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說這話時,他已做好鞍前馬後、奮不顧身、舍生忘死的準備。
卻聽見那人不鹹不淡地來了一句,“有無人間銀錢,借本君幾兩。”
瀾滄一時愕然。說好的複出大計?重返人間?誅邪除奸?怎麼開口就是銅臭...不對!殿下此舉必有深意!
“啊?哦!”他手忙腳亂地從袖中倒出幾錠碎銀。
觀昙随手攀折了根河邊尚未開花的樹枝遞去,眼光再度停留在他耳垂那枚血紅墜子上:“錢債易還,因果難消,此物贈你,你日後或許用得到,隻是,借我舊祠養鬼祭靈之事,你還是謹慎些為好。”
瀾滄被一語點破心思,讪讪一笑,撓了撓頭,卻也不作解釋:“謝過殿下。”
觀昙正欲離開,又想起什麼要緊事似的,頓住身形:“對了。”
瀾滄來了精神,以為要進入正題了,連忙應道:“但憑殿下吩咐!刀山火海,小神義不容辭。”
“鎮上何處有賣衣物、钗冠、糕點、燒鴨……”觀昙認認真真地數着,“……還有醬肘子的地方?”
瀾滄一時語塞,心道:殿下……當真深不可測,當真是……餓了。
“啊……進鎮後,往西第二道街是衣鋪,東邊第五街是食肆。真君可要我帶路?小神與這些店的老闆熟得很,還能有優惠。”瀾滄張口就來,早已将哪條街開了哪些店摸得門清。
“不必。”觀昙搖頭,“你留在此處,看顧我家小孩。”
“小孩?”瀾滄還未反應過來,眼前那抹白影已化作一縷清風,隻撇下一句話,悠悠飄入耳中——
“别靠太近,他面皮薄。”
似乎聽到那人喚他,“嘩啦”一聲水響,阿厭從河面冒出頭來,摔了摔濕漉漉的頭發,露出張幹淨的臉,眼似寒星,眉如刀裁,輪廓還未完全長開,清秀裡已透出幾分鋒銳。
阿厭看向岸邊,哪有他的鬼影,大概是這幾天被他吵得頭疼,眼下出現幻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