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子裡既端着不肯示弱的倔,又渴着人間尋常的暖。
再怎麼端着、藏着、擰巴着,也抵不住沒衣穿,沒飯吃時,有人惦記着替他添衣加飯。
連他那點說不出口的難堪,也一并妥帖地護住了。
阿厭低頭看着那件新衣。
色澤明亮,料子柔軟。
他捧到鼻尖湊近聞了聞——沒有沒有黴味,也沒有血腥氣,隻有淡淡的皂角香,夾着一股若有若無的昙花氣息。
這是他記事以來,第一件真正屬于他的“新衣”。
讓他忽然想起,人間茶肆裡第一排,總坐着些背影鮮亮的人,他們喝着新茶,衣襟明豔,笑聲幹淨,與他隔着一個天一個地的距離。
觀昙看着阿厭低頭打量那件新衣,神色又别扭又小心。
他心裡忽然有點發軟。
人總說少年心性最是桀骜,天不怕地不怕。
可這孩子,明明才這般大點年紀,身上卻像是壓着一整座冷冰冰的世道,步步藏着小心,生怕自己貪多受不得。
他不在的幾百年間,他一定......是吃了很多苦頭。
——如果他在就好了。
可世道最無情,就在于沒有如果。
“怎麼?嫌醜?”觀昙飄到一塊石頭上盤膝坐着,支着下巴,眼底映着湖藍衫子,橙黃外袍的鮮亮少年。
那顔色落在他眸中,像是整座天光被揉碎。
阿厭目光在内衫和外袍間逡巡,眉毛微微擰起。
他穿不慣帶顔色的衣服,偏偏身上這一身又亮得過分,仿佛下一刻就能被人當作個燈籠挂出去。
實在忍無可忍,喉結動了動:“你确定這不是打扮燈籠的?”
觀昙笑得愈發随意,朝他招手:“過來。”
“做什麼?”
觀昙笑答:“小燈籠,我又不會吃了你,過來給我好好瞧瞧。”
阿厭無奈,隻得走過去。
剛靠近,肩頭便被那鬼扣住,輕輕一轉,面對着不遠處的河面。
“你看。”觀昙在身後低聲道。
天光遼遠,水面開闊。
頭頂天色由深藍逐漸向西褪色至淺藍,而後延伸到天際,被落日熔作橙黃,橙黃一路向下着色成橘紅,到最遠端戛然而止。
那落日一半在山,一半在水,于是水中又生長出一片别無二緻的天地。
由橘紅到橙黃,再從淺藍到深藍,随着水波漫開,從對岸漫過了河心,漫到了少年的腳邊。
鬼魂的聲音帶着閑散的笑意:“天地為證,這兩個顔色,是極相宜的。”
阿厭怔怔看着水中的倒影。
腳下是自己,放眼是天色,同樣的色彩,在一個水面相和着,融融洩洩。
出神間,他忽覺領口一緊。
觀昙不知何時湊上來,耐心将他堆疊的衣襟一層層理順,腰間歪歪扭扭的束帶也被拆開,重新打了個利落的結。
末了那鬼還是沒有停手的意思,直到兩個小辮垂到阿厭額前,觀昙才心滿意足地放開他。
“這些發冠怎麼辦?”阿厭問道。
沒有用上,豈不是可惜。
觀昙不假思索:“收着,明日換一個發型用一個,後日再用一個,總能用得到。”
說罷,又慢條斯理地将他衣領處細小褶皺一一抻平,“如何?我的眼光,果然極妙。”
阿厭盯着水中陌生的自己,嫌棄得直白:“像隻花孔雀。”
“明明是個小鳳凰。”觀昙啧了一聲。
阿厭任他擺弄,随口道:“你還擅長這些?瞧不出來。”
觀昙:“以前養過一個小鳳凰,就愛這麼打扮他。”
“後來呢?”
“後來嘛,”他語氣虛虛實實,像在講哄小孩的故事,“小鳳凰變成大鳳凰,扇扇翅膀就飛走了。”
阿厭也隻當故事聽,低頭扒拉吃食,油香鮮嫩的肘子,金黃酥脆的燒鴨,還有軟糯綿實的千層糕。
阿厭低頭先咬了一口肘子,皮糯肉嫩,醇香的醬汁充斥口腔,香味在舌尖炸開。
再肥一分則過膩,再瘦一分則失之口感,肥肉瘦肉不多不少,恰到好處。
觀昙支着臉看他吃,心想,這小祖宗嘴巴雖硬,肚子卻實誠得很。
心裡輕歎一聲,“終究還隻是個想要被好好對待的孩子。”
“慢些咽。”觀昙遞來一道買來的甜釀。
阿厭沒應聲,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
他偷偷擡眼,觀昙的鬼影逆着光鍍上一層金邊,像廟裡那些泥塑金身活了過來。
“看什麼?”觀昙察覺,偏頭一笑,聲線柔軟。
阿厭心頭一跳,慌忙低頭:“你不吃嗎?”
“鬼不用吃飯。”觀昙伸手,在阿厭肩頭不重不輕地捏了一下。
“倒是你,瘦瘦小小,硌手。”
阿厭耳尖一熱,悶聲道:“我還在長身體,我會長高的,也會長壯的。”
觀昙失笑,“我倒真是好奇,小阿厭長得又高又壯是什麼樣子。”
“好了,填飽肚子,待會兒我們還有正事要辦。”
阿厭嘴裡塞着東西:“找畫師?”
“嗯。”觀昙望向遠處的集鎮,神色難得凝重。
“你身上的九道咒枷,須設法壓制,否則不出三日,必會發作。”
阿厭問:“那畫師比你還有能耐?”
“他能畫咒囊,可替本體承受災厄,你這九道咒枷,單靠自身壓制不住,咒囊能替你擋一段時間,也能為解除咒枷多争取些時間。”
觀昙彈了一下指頭,方才一直在一旁觀望的瀾滄,突然出現在兩人面前。
他先是對觀昙施了一禮,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穿得俏皮的阿厭,剛想施禮,被觀昙止住:“他如今受不住你的禮數。”
“殿......度厄師大人,您有何吩咐?”
“我從前留在你這的東西,還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