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滴血一用。”
觀昙抓住阿厭手腕,未等回應,刺破他的指尖。
“你...”阿厭抽手,後退半步。
血珠滲入香灰,轉瞬消融。
觀昙指尖一挑,香頭燃起,香煙凝成一道虛虛的線,在阿厭無名指處打了個圈又悠悠纏繞到觀昙的無名指處,将兩處牽連一起。
“這根香是我斷指所化,你的血融到我的骨灰裡,你點燃此香時,便可驅使我。”
誰讓他鬼話連篇慣了,阿厭斜着眼瞧他,眼底寫着“我信你才是傻子”,“怎麼個驅使法?”
觀昙懶洋洋一笑,正要答話,忽覺身子一輕,
“随你心念——啊诶——而動——”
一句話上半截還沒說完,他已經倒挂到了河對岸的樹上,活像隻被風掀了窩的烏鴉。恰好應了阿厭剛才心裡的念頭,讓這隻讨厭鬼離自己遠些。
觀昙隻覺得自己沒有血肉,也氣血上湧,腦子發脹,後悔沒有再編出點什麼繼續哄他:“好你個臭小子!”
阿厭稍微愣了愣,這次果真沒騙他?他又一轉念:“回來”。
“唰!”煙線一收,吊在樹上吹風的觀昙又瞬間出現在他面前。
看着自己被當成了狗一樣溜,觀昙的心情複雜。眼見着眼前這小崽子玩心大發,趕緊勸道,“你悠着點燒,這香燒盡了,可就沒得用了。”
阿厭不甘心就此收手,眼睛明亮亮地在觀昙身上轉了一圈,似乎想要言語,但又礙于什麼原因,不好出口,反正他是不大愛跟這隻鬼多講話的。
觀昙自是看得明白,湊近:“打的什麼壞主意,讓我也聽聽。”
他知道,這孩子心思總是捂得緊,怕多說一句被人看低,怕蠢,怕弱,怕被笑話。哪怕腦子裡冒出點火星子,也得咽回肚子裡,再假裝無所謂,像是在跟這不肯等他長大的世界賭一口氣。
但他不一樣。
他是隻懶鬼,不怕格格不入,也從來沒學會趕時間。
别人不肯等的,他倒有的是耐心。
“......不是壞主意。”阿厭别過臉,聲音悶悶的,但也沒有繼續說下去。
觀昙覺得好笑,想起一種凡間的食物,竹筒粽子,非要吃的人往外推一下才能咬到一口甜糯的芯,再要吃下一口就要再費勁地推一下。
阿厭這模樣,可不就是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竹筒粽子”。
“哦?”他拖長音調,故作惶恐,來哄誘他,“我的把柄如今在你手上,你若藏着心思不說,我這一天天的可要怕死了。”
阿厭猶豫了一下,終于低聲道:“你墳在哪兒?這香若燃完了,或許......能再去刨些?”
觀昙:“???”什麼甜糯粽子,明明是個小苦瓜,連根徹蒂的苦。
頓了頓,阿厭又一本正經補充,“我也不是要讓你死後不得安息,隻是一來你如今這般,本就算不得安息,二來我時時供奉你香火,也不算是對亡者不敬。”
說得天衣無縫,刨墳燒屍仿佛成了積德行善。
觀昙被噎得好一會,才低笑出聲,笑得牙根發癢,心道:“是不是還得謝謝你想得這麼周到?”
他咬了咬後槽牙,冷笑着眯了眯眼:“小祖宗,你當我是地裡的韭菜?割完一茬還有一茬?”
阿厭那雙眼,幹幹淨淨地望着他,從内到外透着真誠,絲毫不像是在開玩笑,“一截指骨就這麼耐燒,人身上兩百多塊骨頭,往後一定是夠用了。”
觀昙不知是何表情,啼笑皆非:“沒剩下别的了,隻此一根。”
且用且珍惜。
阿厭顯然不信這話,難得主動開口了一回:“再商量商量?”
觀昙噎住,剛想張口就罵“小混賬”,也不知阿厭心裡動了什麼念頭,于是他開口就是:
“汪。”
阿厭愣住了,觀昙自己也愣住了。
“欺師滅祖”四個字到了嘴邊又變成“汪汪汪汪”。
阿厭背過身去,肩膀上下聳動,連接兩人之間的煙線劇烈顫抖起來。
“不許笑。”觀昙整個鬼變得陰森森的,怨氣濃郁得要化出一個厲鬼來,“大逆不道的臭小子。”
阿厭止住了笑,依依不舍地把香熄滅,收進懷裡,仿佛那是什麼金貴的寶貝。
笑意卻還滞在臉上,未褪盡,卻又生出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來。
有一種被當衆扒光了衣服一樣的難堪。方才那笑聲還卡在喉嚨裡,此時卻像根魚刺卡得他生疼。
他忽然厭惡自己。
厭惡自己竟會在一個來路不正的鬼面前,笑得那樣不加掩飾。
他不該這樣的——
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該這樣的。
喜怒都該鎖進鐵匣裡,拴死,封死,把心煉成一塊八風吹不動的冷石頭。
“蠢貨。”
阿厭在心裡低聲罵自己。
“小阿厭。”觀昙喚他。
“怎麼?”
阿厭轉過身來,眼神裡有點防備。
他以為這鬼又要罵他,或者抄出什麼“為人之道”來教訓他一番。
可都不是。
所以他愣住了。
那人俯下身,整個鬼影被阿厭的影子将将裹住,将地上的大包小包依次拆開,手下動作不疾不徐,帶着幾分溫吞的耐心。
五顔六色的幹淨衣服,還有冒着熱氣的吃食。
油香、鹹香、甜香,一股腦鑽進阿厭鼻子裡,勾得他胃腸一陣翻滾。
“你那件髒衣服,我瞧着礙眼,扔了。”
觀昙頭也不擡,随口一句。
“換上幹淨的,吃飯了。”
原來這鬼......什麼都替他想到了。
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幾句話,卻叫阿厭怔住了。
他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有人記得替他準備這些。
“發什麼呆,快來趁熱吃。”觀昙像是察覺了什麼,擡手推了推還在冒熱氣的肘子。
阿厭鼻頭一酸。
這樣的絮叨,尋常人家裡頭,爹娘能說上百八十遍。
可他長到如今,才頭一回聽見。
更可笑的是,這話竟是從一個來路不明、與他八竿子打不着的鬼口中說出來的。
若是有人對他說“我要救你”“我要幫你”,阿厭大概隻會嗤笑一聲,把那人當成瘋子,或者别有用心的僞善之輩。
隻是少年終究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