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觀昙确實沒想明白,虞淵心裡到底藏着什麼深仇大恨,竟至執念纏心,連厄障都能化作鎖鍊,将自己困得死死。
他自問問心無愧,從未做過傷害虞淵的事。
印象裡的虞淵,是個性子極靜的孩子,不争不搶,溫和内斂,在他身邊待過一段時日。
待過多久呢,觀昙也記不大清。
大抵是虞淵年幼時,被他師父拂衣領去他那裡,讓他教一些入門的度厄法門。後來又陸續幫師弟們帶過幾個徒弟,日子久了,模樣也淡了,連名字都記不全了。
關于這孩子,讓他略有些印象的一件事,是某年小滿後某個傍晚。
虞淵在河邊不慎失足落水,是他下去将人撈上來。那孩子吓得發抖,他順手又摸了一尾魚,烤熟喂他,剩下一尾小的,做了隻水養的寵物。
那時他随口給他起了個小名,喚作小魚。
後來,虞淵從他那回了他師父門下。
他偶爾聽拂衣提起,他這個徒兒很是上進,冬日裡練功練到一頭栽進河裡睡了一覺,好在那河上了凍,沒給淹死。
再往後,虞淵在他師父一衆小徒弟中最是拔尖。他師父時常帶着他走動,偶爾來見自己,五次裡有兩三次也會帶着虞淵。可那孩子總是恭敬有禮,見了他,隻一句“師叔好”,從不多言。
就這樣,直到最後一面。
三百年前,虞淵從背後給了他一劍。
不緻命,但确實很疼。
緣由何在,他死了三百年,也沒想明白。
厄障中的人影緩緩變幻,從稚嫩孩童模樣,長到少年。
他望着觀昙,低聲喚他,像隔着漫長等待飄來的哀歎。
“蓮舟,你回來了。我盼你,盼了很久。”
蓮舟,是他的真名。
隻是已太久無人這般喚他,觀昙怔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在叫他。
他語氣平平:“虞淵,按輩分,你該我叫我師叔的。”
少年身影緩緩重塑,輪廓拉長,最終定格在虞淵如今的模樣。
他神情凄楚,仿佛受了極大委屈。
鎖鍊越絞越緊,皮肉綻開,在他身下流成一灘血泊,轉瞬又被厄氣吞沒,皮肉重生,周而複始,不知在此之前,重複過千千萬萬遍。
“師叔?”
他輕聲念着,仿佛要将這兩個字嚼碎咽下。
觀昙垂眸,與他對視:“說說看,師叔做錯了什麼,讓你恨我入骨?”
那鎖鍊忽然無聲崩解。
虛像猛然沖破束縛,身形在厄氣中拔高扭曲,如厲鬼索命,厲聲道:“你為什麼不收我為徒?”
觀昙怔了一下。
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确有些印象。當年虞淵拜師時,曾言想拜他為師。他翻了卦,命裡無師徒緣,便拒了。那孩子當時沒說什麼,還歡天喜地拜了拂衣。
他自問不是粗心大意的人,那孩子當時難道不滿?他竟半點沒看出來。
不過他以為這事早就過去了,或者說,他從來沒把這當作什麼事放在心上過。
“為什麼他就可以?”那虛像在厄氣中愈見猙獰,聲音也嘶啞得厲害。
觀昙知他說的是誰,啞然失笑,“緣分使然。”
觀昙這句話落下,厄氣中卻傳來一聲低笑。
“緣分使然……”虛像緩緩念着這四個字,像在品咂,又像在嘲弄。
“騙我!那他呢,你可曾替他蔔過你和他的師徒緣分?”
觀昙垂眸,如實道:“不曾。”
虞淵猛然朝觀昙撲去,重重疊疊的鎖鍊自虛無中浮現,又将他拉住,“蓮舟,你說,若當年你肯收我為徒,今日我們會是如何?”
動作掀起厄氣,裹挾濃稠怨恨朝他湧來。
觀昙不躲不避,揮袖間清風蕩滌,厄氣化為點點黑塵,退散而去。
“世間因果,本無‘如果’。”他聲音平靜,不被這份怨恨所動,“虞淵,你困我于此,可曾問過自己,究竟要我賠你什麼?”
虛像微怔,神情晦暗不明。
“你怨我不收你為徒,可你拜入拂衣門下,心性修為皆是上乘。你若執意以此為恨,隻怕連你自己,也說服不了。”
觀昙步步向前,身形孑然,聲線卻如暮鼓晨鐘,震徹心魂:
“你恨的,到底是什麼?”
“虞淵”終于安靜了些,擡眼看他:“我,哪裡不好?”
語氣誠懇,聲音也帶了三分可憐。
可這一瞬的脆弱轉瞬即逝。
他身形拔地而起,驟然高出幾丈,“是我罪大惡極!”
“不,是他,是他逆天而行。”
“虞淵。”觀昙試圖讓他穩定下來。
那虛像什麼也聽不進去,一味自言自語,困在自己的囚籠之中。
“為什麼,如果是我,他也願意這麼做嗎?”
“他不會的,他不會為了我。”
一時間,言語颠三倒四,支離破碎,讓觀昙更是一頭霧水。
厄障之氣翻騰不休。
觀昙輕歎,心知此時已無可勸,唯有強行破障出去。
隻是他鬼魂之身,法力本就千不存一,毫末似随時會枯竭的泉眼,兩日接連消耗,進入颠倒世界亦是費了許多氣力,若要強出,怕會傷到根本。
可也由不得他多想。
還有太多事情等着他去做,阿厭的咒枷迫在眉睫,虞淵依然下落不明,他不能将自己困在這一場虛妄中。
心念一動,正要動手。
卻在這時,耳邊忽然傳來一道聲音,從迷障之外破空而入,直直喚住了他。
“觀昙——”
是阿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