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昙神情一動,望着一線天光處那抹身影。
他怎麼也進來了。
“阿厭,别再往前!”
隔着重重濃郁厄氣,觀昙出聲,回應那個尋他而來的少年。
阿厭心思敏銳,腳步果然頓住,擡眸朝他望了一眼,心下已然了然——觀昙被什麼絆住了。
厄障之中的“虞淵”似乎察覺觀昙要離開,厲聲道,“你要去哪裡?”
觀昙垂眸,目光落在那片血泊與鎖鍊交錯之處,擡手,準備掐訣。
“師叔,”他聽見“虞淵”又喚他,聲音已不複先前瘋魔,低低的,仿佛帶着點脆弱的執拗。
“是不是我做錯了,你再教教我。”
“你走了......我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一句無端。
觀昙卻沒有探究的心思。
“虞淵,你先将這厄障收一收。”
語氣溫和,像是百年前初次教那少年度厄法門時那般耐心。
“記得嗎,我與你說過的,人與事,别打死結。牢騷太盛總成疾。”
他自己倒是記不清這話究竟是同誰講過,現下随口拈來,權當應景。
“虞淵”一頓,眼底怨與怒,嗔與恨,仿佛都被按下去,剩下一片茫然。
“觀昙,發生了何事?”遠處又是阿厭一聲喊,語氣裡帶着一絲急切。
那一聲落下,“虞淵”眼裡那點脆弱褪去,換回先前的癫狂。
纏繞觀昙腳踝的鎖鍊驟然收緊,幾乎勒破皮肉,厄氣也自他周身化作一道道鎖鍊,重重疊疊,死死将他困住。
“虞淵!放開!”觀昙怒斥,指間靈訣成勢。
阿厭聽到觀昙聲音。
下一瞬,鎖鍊驟然松懈。
身上一輕,束縛盡解。
觀昙身形消失,一晃眼出現在阿厭面前。
他竟然這麼輕巧就離開了那團厄障。
看到阿厭手中悠悠燃着的戒真香,這才明白過來,以香驅使之術,在這種地方正好派上了用場。
一口氣松到一半,身體卻有些支撐不住了。
方才還強撐着掐訣,心神一松,才覺連立足都虛浮得很。
卻偏生不想叫那孩子擔心。
“觀昙。”耳邊是阿厭低低一聲。
觀昙擡眼,對視一瞬。
見阿厭站在兩步之外,眉頭皺着,語氣聽不出責怪,倒像是忍了許久的擔心,“怎的這般慢?”
“被他的厄障纏住了。”
觀昙又順帶解釋:“人的欲、念、想,不分善惡,無論好壞,在颠倒世界中化作他的厄,若有執念,便會在厄中形成厄障,執念越強,厄障越重。虞淵他...執念太重。”
聲音有氣無力,腳下也虛浮得厲害。
阿厭瞥他一眼,目光定定地落在他手腕被勒出的紅痕上,神色陰了幾分,似是還有話想問,終究咽了下去。
“你這鬼魂之身,禁不得耗,自己心裡沒數?”
觀昙微愣,本還以為他會追問虞淵與自己究竟因何結怨,如今被這一句話打散了心思,反倒不知如何接口。
“沒辦法,我總要親自進去瞧了,才能确定虞淵在不在其中。”
阿厭看他這副模樣,不用問也知道他是無功而返,忍不住還是說了句,“他要殺你,你倒對他上心的很。”
觀昙失笑,“小小年紀,哪來這麼大怨氣。”
“反正是你自己的事,和我無關。”阿厭語氣淡淡,也不多問,隻當自己沒說過前面那話。
片刻沉默,氣氛越發微妙起來,觀昙出口打破:“你不好奇,我為何被困?”
阿厭:“前塵往事是你活着時候的事,你都死過一次了,還計較什麼?”
觀昙讪讪,正是這個道理。
“先出去再說。”
阿厭走得幹脆,步子利落,走出幾步才察覺身後之人沒跟上來。
回頭一看,那人卻還杵在原地,面色比方才更白幾分,腳步虛浮,像是随時都能栽倒。
阿厭心頭一緊,快步折返,伸手去扶。
隻是這麼輕輕一帶,觀昙強撐着的身子終于支撐不住,眼前一黑,傾身就要往一邊倒下。
“觀昙!”
阿厭眼疾手快将人穩穩接住。
下一刻,觀昙身子一輕。
他被橫抱起來。
少年動作幹脆利落,絲毫沒有詢問的意思。
觀昙有些不習慣,虛虛拽着阿厭臂上衣褶,“我還沒這麼不濟事。”
阿厭面無表情,嗓音卻帶着少年難掩的悶惱,“這麼有本事,下去自己走。”
話雖這麼說,到底沒撒手,隻是将人抱得更牢了些,腳步穩穩地往外走去。
兩人又回到蘭生祖師的石像前。
阿厭用腳将幾尊神像前的蒲團踢近,草草拼成一處,半跪下去,力道極輕地将人往上面“丢”去。
觀昙順勢坐下,面色蒼白,一隻手肘支在身側,虛弱地撐着半邊身子。
在颠倒世界裡,雖然有了實體,但此刻這副模樣,實在沒有一點“人樣”。
阿厭也不開口說話,隻是跪坐在他面前,面色凜然,像是在等待什麼。
觀昙看着他,覺得好笑,唇角微挑,聲線淡淡的,帶着幾分戲谑:“小阿厭,等着給我哭喪呢?”
阿厭鐵青着臉,沉聲開口,“香火。”
惜字如金。
觀昙恍然,他這舉動原來是在等着給他供香火。
十分受用道:“難得你有這份孝心。”
說着,擡起手來。
有了上次供香火的經驗,阿厭知道這鬼要在他耳後三寸取血。
于是冷着臉,偏過頭,将頸側暴露出來。
觀昙與他面對着面,姿态從容,緩緩湊過去。
阿厭眼睛餘光死死盯着那鬼,和那兩片不帶一點血色的唇在眼前逼近,外表面不改色,皮下心跳卻已如戰場擂鼓。
一陣兵荒馬亂之後,将士丢盔棄甲,落敗而逃。
他驟然擡手,攔在兩人之間,拉開一段距離,聲音嘶啞得厲害:“……别,從後面。”
看不到這張臉,他還能好受點。
觀昙指尖一頓,似是輕輕笑了笑,忽然松開他,唇角勾得極淺,“小阿厭,你以為我想做什麼?不過是想請你去供台取幾支香而已。香火供奉,總得有香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