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觀昙無辜:“我沒有氣力,要離近些才聽得到罷了。”
阿厭愣了愣,面上卻是肉眼可見地燒紅了一片,半晌才低聲咬牙:“早說。”
他想起來,那鬼說過,上次是因沒有紙錢香燭燒給他,才用到那種法子,如今這點将台中,香火自是不缺。
念及此處,又不由得松了口氣。
香火燃罷,觀昙恢複不少。
阿厭這才再度開口:“虞淵沒被吞進去,他會在哪裡?”
“我能感應到他的氣息就在附近,尚未出這間屋子。”
“那現在怎麼辦?”
觀昙拿出那幅畫卷,眸光沉沉,似已心中有數:“這,得問問點将台的主人了。”
“畫師?”
倒是巧得很,阿厭的咒枷、虞淵的去向,皆繞不過這位畫師。
觀昙沒有再說什麼,隻是拉着阿厭擡步向那間空置的神台走去。
袖中指尖微動,虛空蕩開波紋,天旋地轉之間,二人身形一晃,重新踏入那座百丈高台之上。
阿厭終于有機會問出來時就懸在心裡的疑惑:“這裡,才是真正的點将台?”
觀昙輕輕點頭,“是。千年前,一個修士以神通開辟此間。”
阿厭猜測:“……這是颠倒世界與現世的接口嗎?”
“并非如此,颠倒世界無有固定的入口,隻在特定條件下,從鏡像之中便能進入,我當時讓你來此間,隻是因為這裡有水。水中照影,方得通行。”
阿厭暗忖,原來如此,隻是不知那所謂的“特定時機”,究竟指什麼
“那接下來,就要啟開畫卷的封印了嗎?”他問。
觀昙擡頭,聲音一如既往的從容不迫:“不急,時辰未到。”
阿厭順着他的目光望去,隻見血色長空之上,那枚缺月正自西方緩緩升起,尚未至中天。
他抿了抿唇,心頭千回百轉,終究還是開口了,語氣低緩,卻按捺不住滿腹疑問:“那麼,你現在總該有空,回答我了吧。”
颠倒世界,究竟為何?
你又為何能得以具現于形?
我為何會突然長大?
虞淵身在其中,為何同凡人無異?
乃至于,那個書生……他又為何能看見你這隻鬼?
一樁樁,一件件,繞不過的疑問,密密匝匝纏在心頭。
觀昙看着他,像是在思考要怎麼說,片刻後,才從眉心拈出一縷藍光,走到高台邊緣,随手往下一抛。
“阿厭,你來看。”
阿厭走過去,垂眸望下。
“這是?”
“是我識海之中一縷影像。”
隻見那縷藍光落進湖中,湖面泛起漣漪,一朵碩大蓮花緩緩浮現,亭亭玉立于湖心。
觀昙繼續道:“你眼前所見蓮花,便是現世的形狀,因狀如蓮,故被稱作蓮華藏(zang)世界。”
他又擡手在空中虛點了一下,指腹落處,蓮花之下無聲綻出一朵灰白的蓮影,倒垂而下。
“這便是颠倒世界了。”
阿厭問:“所以颠倒世界就是蓮華藏世界的影子?”
“不錯,可以這麼理解。也可以說,現世中人的八識海落成的一朵倒蓮。”
八識,阿厭這倒知道,指的是人心八門: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末那識,阿賴耶識。
八識相互作用,能造作種種妄想。
阿厭繼續道:“那麼這裡的厄就相當于蓮花藏世界中人的‘影子’?”
觀昙補充:“不隻是人,六道衆生,凡有妄想者,皆在此世界成厄。”
說着,他指尖輕彈,一道微光落入那倒蓮之上,湖面驟然浮現出一群厄的影像。
或似白骨嶙峋的幼嬰,張口便要啖人血肉;
或似四肢被絲線拽動的傀儡,步履踉跄,空洞一笑;
或似珠光寶氣的巨獸,金玉鑲裹的皮下,腐肉中鑽出密密麻麻的蛆蟲;
或似爛腹腐魚遊動,口吐氣泡,炸開膿水。
一一衆生,各各不同。
眨眼之間,
幼嬰成慈翁,含饴弄孫;
傀儡披金甲,威風八面;
巨獸變員外,樂善好施;
腐魚作君子,道貌岸然。
六道一念間,善惡皆皮相。
阿厭:“……”
觀昙揮袖,滿湖影像如海上浮瓯,刹那破碎,“你也看到了,人心百态,瞬息萬變,這些厄的模樣、大小、顔色都會随之而變。”
阿厭默了默,才憋出一句:“倒是惡心得很。”
“習慣就好。”觀昙笑眯眯地看他,“度厄師度的,其實就是這些東西。”
阿厭眯眼:“度厄師要進來颠倒世界才能度厄嗎?”
沈咎是度厄師,可從沒見他提過這個地方,他應該是不知道颠倒世界的存在的。
觀昙:“不是所有度厄師都能進來,尋常度厄師在常世度人,已足夠了。左右都是度化人心。”
阿厭若有所思:“原來如此,所以虞淵是屬于不能進來的度厄師,而你是能進來的那些人,他使不出法力,你卻能。”
“小阿厭真是聰明,他和那個書生這次誤打誤撞進來,算是意外,可能是跟着你的緣故,不過因緣際會,誰又能說得準呢。”
“那我為什麼又能進來?”阿厭拿那兩人抛磚,終于引到關鍵之處。
“而且,這麼久了,我似乎還沒有見到過我的厄,你也沒有。”
觀昙低低笑了,果不其然,這小狐狸在這等着他呢,一圈一圈地把問題拉到他想知道的點上。
“你算是被我用法力拉進來的,至于厄,它們沒有固定形态,或許散在虛空裡沒凝成形,或許正在哪個角落裡藏着。”
阿厭有了先前被騙的經驗,先将這話默默記下,是真是假,遲早要驗的。
“你又是怎麼有實體的?”阿厭不緊不慢地問。
“還有我的身體變化是怎麼回事?”
觀昙見他沒有追問,松了一口氣,“這颠倒世界裡,所有從現世來的衆生皮囊都是虛的,無論人鬼仙佛精怪,都是一樣的形态,互相可見,而且會現出本來面目。”
“你是說,這才是我的本來面目?”
觀昙點頭,“你現在這副模樣,是你應有的形态。至于現世裡那副樣子,大概是被某道咒枷壓着的緣故。”
說話間,月至中天。
“時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