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藤搖椅上的一雙玉足落了地。
吱呀一聲,半舊的漆木門應聲而開,素色廣袖滑落露出皙白的腕子,一縷天光剛好打在那挺翹的鼻梁上,她蹙起秀眉,揚聲問:“竹橋,大呼小叫做什麼?”
竹橋扶着廊柱粗喘着氣,急促地說:“東廠番子來了!”
不容多想,于嘉披上滾了兔毛邊的大麾,徑直奔向碼頭。
前些日子,她娘趕赴漕幫分舵處理棘手事務,津沽的諸多業務便一股腦地交由她暫理,連着幾日未阖眼,還沒梳籠出章法。不料,朝堂徹查私鹽的一紙告文便如晴天霹靂般砸下,牽連到漕幫兩萬碼頭工的生計,稍有不慎,還有可能卷裹人命進去。
待她匆匆趕到,港口碼頭褪去了往常的熙熙攘攘,岸邊停靠着密密麻麻的舢闆船隻,此刻都靜悄悄的,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死寂一片。海客們遠遠地躲在一旁,生怕惹上麻煩。
“給我砸!”
随着她一步步走近,海風卷着肆意的打砸和哭喊聲撲面而來,目光所及之處更是一片狼藉,原本擺放整齊的包籠被肆意掀翻,裡面的貨物如斷了線的珠子噼裡啪啦地散落一地,瓜果被踩得稀爛,散發出刺鼻的氣味。
“大人且慢!”她素手猛地一揚,擒住了那隻張狂的大手,随後對畏縮着的碼頭管事眼眸一閃:趕緊離開。
等管事連滾帶爬地躲出大掌覆蓋的範圍,那玄色飛魚服不可置信地旋過身,一雙鷹眼緊緊地鎖住她。
他上下唇疊着僅露出一條血紅,與額間的紅寶石額帶相互呼應,一道從額角橫穿至下颌的刀疤,讓原本陰柔皮囊裹着森冷煞氣。
“你找死!”他猛地反擒住那隻細嫩手掌,重重翻轉一扯,竟硬生生地卸了于嘉的一條胳膊,悶哼聲溢出顫巍巍的嘴角,她忍住一陣鋪天蓋地的劇痛,腦中一片空白。
漕幫衆人嘩然出聲:“少主……”
長老們更是齊刷刷地拔刀出鞘,眼眶發紅,打算與這幫茹毛飲血的番子同歸于盡,幫主不在,他們要保護好少主。
刀片一閃而出晃了于嘉的眼底,她壓抑着内心一湧而出的怒意,沉下了呼吸,堅定地安慰衆人:“我沒事,别沖動!”
那刀疤番子并沒有放開鉗制,而是覆在她耳旁反駁,陰森森的聲音如毒蛇吐信一般:“不,你有事!”
于嘉偏過頭,唇瓣緊咬,避開耳邊撲來的惡氣,面上卻鎮靜自若地道:“碼頭存放着為賀聖上誕辰而送來的藩幫茶俸,若貢品出了事,我漕幫上下兩萬人皆是泥腿子出身,甘願抵命消解天子盛怒,就不知大人可願舍了權勢甘心赴死?”
此話一出,近前的錦衣衛們均目色惶惶。
刀疤番子旁的飛魚服,似也是個有地位的,遲疑地吐話“大人……”,又懼怕于他的平日威懾,硬生生把後面的字縮回嘴裡。
于嘉的一番話雖對刀疤番子起了震懾,但還不足以讓他帶人撤退,她隻好繼續投猛料:“我敢保證,大人們一番徹查也翻不出一丁點私鹽,津沽碼頭鹽鐵引由戶部直管,漕幫不敢在官差眼皮底下生事,往來的船隻均需票引俱全加蓋戶部官戳後才會放行,每五日與鹽務巡差對賬,管理從未有過半點疏漏!”
她的意思很明顯,若在漕幫查出私鹽,牽連的可是戶部。戶部李尚書居内閣,任是錦衣衛都指揮使見到李大人也要謹言慎行!任憑他們幾個,自己掂量分量吧!
雖知道她有虛張聲勢的嫌疑,但也不敢冒險得罪重臣,刀疤番子惱羞成怒地将她推出。
重心不穩,于嘉一下子沒控制住撲到了地上,額角還磕在了硬木箱籠上,瑩白的臉上頓時劃出了一道血口,順着額角滴在了眼尾,妖冶的紅襯着雪白的兔毛衣領格外乍眼。
于嘉撐着箱籠起身,指尖攥得發白,怒目而向。
可她的四周,皆是拖家帶口的碼頭工,那些人眼神裡盛滿了恐懼不安,她梗住脖子強壓住想将他碎屍萬段的沖動,吐出了流進嘴裡的血珠。
一個飛魚服飛奔而至,向刀疤男低語:“确實沒有!”
那陰森的喉嚨才拉了長調,咬牙切齒,說,我們走!
等他們一行人遠走了,于嘉腦中那根繃緊的琴弦才應聲而斷,痛感知覺反撲而來,後背冷汗涔涔像浸濕了一般,攪得她站都站不穩,将将倚靠在竹橋身上才撐住了雙腿。
她團了手帕放到嘴裡咬住,屏住呼吸,“咔嚓”一聲,硬生生将錯位的肩膀給掰正了回去。
終于緩過那股死去活來的勁,由着竹橋忙前忙後地清理額間的血口,生怕破了相。對這一世的她來說,相貌是尤其愛惜的。
于嘉打疊起精神,言語中退了頹喪,吩咐道:“回府換身衣服,趕緊去錢老闆那。”
她跟徐渭說的募資善款是真的,還很急。
短期,有餘錢的百姓畏懼中毒還能花高價買公鹽,可長此以往也怕是吃不起了,更不用提窮苦人家了。
吃不起公鹽,就會引起民憤!這是于嘉最擔心的事,若真如此,離正名的目标隻會越來越遠!
遞上了拜帖,于嘉便被錢府下人引着坐到了前廳。她環顧四周,猜測錢老爺是個附庸風雅的虛榮人。
全屋皆擺了紫檀的家具,牆上挂着山鳥圖的名家字畫,金絲楠木上還插了幾束冬日難見到品相的海棠花,還有那水貂毛的軟塌,無一不彰顯主人家的富貴與排場。
然而,細看那檀木八仙椅上竟鑲嵌了玉扶手,玉質雖細膩,雕工宛若天成,就是缺了點勳貴世家的沉着底蘊,略顯花哨。
心裡有了數,她輕啜一口茶,靜靜等着錢老爺現身。
門廊台階上傳來了腳步聲,還未見到人就先聽得了賠罪的音:“于少主是稀客啊,剛剛手頭處理了點事,照顧不周失禮了。”
于嘉站起了身,循聲看去,與對方打了個照面。錢老爺擡手示意後,她又重新落座。
中年微胖的男人掀了衣擺,半歪着身子,手托在玉扶手上,這才細細打量起漕幫這位年輕話事人。可一瞧竟微微吃驚——
今早她有勇有謀地請走了查私鹽的錦衣衛一事,迅速在津沽各大商号傳開了,但沒承想竟是一位十足的美人。
隻見她巴掌大的小臉瑩白細嫩,眉眼如遠山含黛,鬓邊僅簪一珠钗,清簡的配飾反倒襯得她格外嬌俏出塵,眼睑下的美人痣更點亮了整個人的風情。
也就那些無根的番子,能對着這樣一個嬌軟美人下得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