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了清嗓,于嘉道明來意:“小女今日來是有一事相求。”
錢老爺擡手,一個請字手勢,示意她繼續說。
“近日私鹽一事想必您也知曉了,窮苦百姓畏懼于私鹽有毒的名聲,甯肯不吃鹽也掏不出銀錢來買公鹽,我漕幫與慈善會商議,想集合各商會的力量,籌措善款籌買公鹽,以赈濟百姓。早聽聞錢老爺素有菩薩心腸,不知可否盡些财力,為各大商戶捐贈之舉做個表率?”
這個錢老爺是津沽糧行商會的會長,與漕幫有生意上的往來,與她娘也是互相照扶的生意夥伴。
“沒想到你年紀輕輕竟有如此胸懷,若犬子能有你一半,我做夢都要笑醒了。”
聽話聽音,于嘉思忖着錢老爺是想試探她娘的意見。也就直說了:“這事是禀過我娘才在漕幫内先施行的。貴公子龍章鳳姿,必不是我等泥腿子能肖比的。”
錢老爺聽得心裡蘊貼,自家雖是商戶,可兒子争氣已中了秀才,有了官身,這是每逢推杯換盞時頂頂得意的事。接着話頭一轉說起了他的顧慮:“漕幫牽頭,我錢某人必定鼎力相助,明日會将一千兩善款送到。隻是,民間商會集資善款容易滋生口舌,不知是否有官府人出面撐個場面呢?”
于嘉豈能任到手的鴨子飛了,半真半假地道:“都察院侍郎徐渭大人,近日會去漕幫開堂授課,講解買賣私鹽的刑罰判例。這位徐大人正是前些日子繳獲私鹽礦的禦史。”
點到即止,錢老爺對朝廷的動向也有所了解,一下子将徐大人與近期那風言風語的對象兩廂對上了号。
緊鎖了下眉頭,錢老爺遲疑問:“這會不會……”
他話半就停住。
于嘉心知他的擔憂,解釋道:“朝廷清剿私鹽是下了決心的,落刀之人不是徐大人也會是其他大人。近日徐大人剛因私鹽案升了官,作為慈善會撐門面的官老爺再合适不過了。”
錢老爺連連點頭,端茶送客。
出了錢府大門,于嘉登上馬車拉下布簾,才深深籲了口氣。編了一個謊接着一個謊,總算湊得了一千兩善款。
接下來最難的是,要怎麼說服徐渭在漕幫開堂授課呢?
又聯想到兩人的初見,于嘉皺緊了眉頭,心想:真是慘不忍睹,失策,失策啊!
馬車剛停在徐渭官署前,就有官兵上來喝斥:“速速離開!”
近日,時不時有流民聚集到官衙門口,大聲咒罵徐大人,官兵連日積攢的怒氣此刻一并爆發,隻要不是官身就别想進了門。再一看是青布的商戶馬車,惡言惡語地驅趕着。
竹橋拿出拜帖,趕忙解釋來意:“漕幫特來求見侍郎徐渭大人,邀請他為慈善會授課私鹽刑罰判例。”
話音剛落,周圍哄堂大笑,完全不把他說的慈善會放在眼裡。為首的一人還朝旁邊擠眉弄眼:“楊大儒公開逐出師門的那位,竟還有傻不愣登的人上門來請呢。”
“你——”
竹橋大怒,剛要甩馬鞭到那人臉上,卻被車内一雙纖纖玉手抓住了鞭尾。
一道脆聲傳出:“竹橋,住手。”
衆人循聲看過去,馬車内,一美人掀開半簾,隻叫人瞥見了一個高挺的鼻梁和側臉。
還想再看全,那玉手已緩緩放下鞭尾,低聲又說:“我們走。”
心癢癢的一人,因看不過瘾,特意譏諷美人再掀簾:“怎麼邀請徐大人的竟是個小娘們?别是花樓裡來的,打着善堂的幌子來相請吧?”
可美人偏不上當。
出于報複,她猛地揚手打在馬臀上,一時塵土飛揚,伴随着尖銳的馬兒嘶鳴聲,馬車疾馳而出,留給官差們狠狠吃灰,咒罵咳嗽聲不斷。
竹橋大笑稱贊:“少主,幹得漂亮!”
暢意過後,她将臉頰貼住蓬松綿軟的兔毛衣領,以毛茸茸的觸感緩着内心的焦躁,這是她這一世獨有的習慣。
自己剃頭挑子一頭熱,可與當事人徐渭連面都見不上!時間不等人啊,離他的閹刑越來越近了。
月色躍上窗沿,忽地起風了,吹得菱花窗半敞悠悠作響。
她趴在桌案上猛然驚醒,鼻尖萦繞着诏獄裡的血鏽氣息。适才夢境太過真實——
暗牢裡,徐渭雙手血污,拶指刑後虛弱不堪。他因民間惡名遭同僚彈劾,皇帝下诏命錦衣衛給百姓一個洩憤的由頭,嚴刑逼供讓他承認反叛朝廷的罪行。居敬存誠的大儒門生怎肯自毀清譽?一聲“絕不可能”徹底激怒錦衣衛,竟罔顧律令對士大夫動用私刑。那閹刀寒光沉下,終成吞噬徐渭眼中清朗的墨色漩渦。
竹橋甫邁進門檻,就嚷嚷起來:“少主,錢老爺的一千兩善款送來了。”
她點點頭,蹑着腳步踩在熏香綠席上,揉揉額頭低聲吩咐:“我們也出一千兩,記到赈濟賬銀簿上。命張叔加緊向其他商會籌措善款。”
她拘了一捧子水貼在面上,面容被水澆洗一遍,濕發貼着頰畔,看着水中的倒影,她擡起籠霧長睫,問出了心内焦切:“坊間可有他的消息?”
竹橋端菜上桌,回話道:“戶部李郎中今晚在梨香樓約見了徐禦史,前兩天還四處招攬大廚去試菜呢。”
現今是承平二年,皇帝壽誕前,徐渭剛處置完私鹽案不久,便被惡名纏身,特意向戶部求援赈濟黎民。
她記得清楚,李郎中是私鹽礦背後金主的馬頭兵,要設局對付愣頭青禦史徐渭,打算借機報複,狠下殺手。單槍匹馬的徐渭從梨香樓突圍而出,次日便在通往皇城的官道被錦衣衛截住。
——必須是今晚,否則就遲了!
如果不能在梨香樓救下徐渭,那麼閹刀落下,再沒有翻轉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