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軍軍士的力道非同小可,連續狂掄三十餘下,徐渭終于抵擋不住。
巨大的沖力讓他重心傾倒,重重撲在了地上。
咔嚓一聲,于嘉見狀,心急如焚地掙開了捆住兩隻手腕中間的麻繩。
伴随她清脆地怒叱“你們住手!”,亭外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先響起來“夠了!”,讓兵士停了手裡的動作。
李郎中巴巴向來人告起了狀,“徐渭這厮着實可恨,竟在熱河廳地界上撒野。”
楊順清沒理這軟蛋的聒噪,徑直走到徐渭腿邊問:“私鹽賬冊是你拿走的?”
居高臨下地看着血色浸濕了後背的徐渭,楊順清不得不承認,年紀輕輕的他,在朝中文臣中自有一番風骨,可惜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就算,他的都察院上峰來了宣府,也要夾起尾巴,當官隻走個過場。
徐渭咽下嘴裡的血水,剛剛一番亂棍,傷及肺腑了,沉了呼吸後他才開口道:“兩軍對峙,尚有公平的陣前談判,楊将軍如此行事,有失大将風範啊!”
楊順清壓下心中的急躁,行兵打仗最忌亂了分寸,随即擺了擺手。
有兵士上前,為兩人解去綁手的麻繩。于嘉活動了下手腕,先提起衣領,随後輕撫膝蓋站了起來。
看徐渭未有動作,擔心他無法站立,傾身扶他手肘,幫他撐住也站了起來。
楊順清直白問道:“你要怎樣?”
他大可以直接殺了這愣頭青禦史,可是又怕拿不回賬冊,或是不知下落掉入他人手裡,徒增麻煩。
隻聽得隐忍的語調響起:“楊将軍,我看過你的考課檔案,你家先祖随昭慶帝三次平定瓦剌,戰功赫赫,雖後經削藩家道中落,但應州之戰你為前鋒,屢次突襲敵軍糧草,也是骁勇善戰。怎會罔顧律法如此貪腐?”
徐渭實在想不通,前途無量的良将怎會淪落至此。
朝中武将多是酒囊飯袋,真正經曆戰争且骁勇的,楊順清算是佼佼者,他現在雖任職熱河廳,熬幾年大有可能直升兵部或是五軍都督府。
楊順清已是多年沒回憶過應州之戰了,聽這年輕人話裡大有為自己惋惜的意味,苦笑反問:“你可見過人餓急了,吃人肉。”
沒等徐渭回答,楊順清堅定說:“不,你沒有!你的事我也有所耳聞,出身紹興的簪纓世家,治學從于一代大儒楊繼茂,口含金湯匙的你,怎會知道人餓急了的慘狀。”
楊順清接着問:“将你關在密室6日,沒有食水的滋味不好受吧?”
他也沒想聽徐渭講出挨餓的苦楚感受,連環反問僅是想為即将講出的經曆作個鋪墊。
“我和我的兵,整整餓了二十一天!”
應州之戰,他領了前鋒的缺,夜奔三百裡突襲是常事,在軍中沒人罩着,苦的累的都由他和他營裡的弟兄來做,但是一旦發糧饷他們營就得靠邊站。
應州之戰壞就壞在持續了五年,朝中撥糧饷一次比一次遲,還有一層層吸血鬼貪腐軍資,所以本是定額的軍糧就一次比一次少。
當時作戰指揮官為了保有主力軍的實力,不斷精兵減員,讓他們前鋒去偷糧是常事,偷得來就有飽飯,偷不來就餓着。
一般突襲任務都會讓前鋒帶三日食水,在後期作戰時,主将不給他們配糧,仍是讓去突襲。被陷爻戶谷時,他的兄弟們一共餓了二十一天,第七天樹皮野草吃完了,第十三天就開始吃同伴腐爛的屍體。
活着回來的人,都是吃過人肉的!
最後,楊順清低聲咆哮:“我的兵可以戰死,絕不該被活活餓死!”
于嘉聽明白了,楊将軍得了戰争應激症,需得瘋狂囤錢糧,才能寬慰自責:自己的兵生前被活活餓死,死後還被吃得屍骨無存。
“不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能理解他的苦衷,但坑殺兩千個無辜老百姓,這點着實是說不過去啊!
于嘉看了看徐大人,他的反應也讓她着急,似乎沉溺于故事裡,代入了“楊順清”的視角正經曆爻戶谷之戰。
徐渭内心郁結翻湧:歸根結底是朝堂昏庸和軍所的黑暗權欲,讓楊順清徹底沒了人性。
趁楊順清還在講“我的惡有苦衷”時,她拽住徐大人袖角引他回神,希望眼神碰撞出個對策來。
徐渭不負所望,與她對視,卻搖了搖頭。
于嘉懵了,搖頭是什麼意思?怎麼一點默契沒有呢!
李郎中與楊順清共事多年,還不知他竟有這番經曆,但現在不是同情他的時候,他提醒道:“徐大人,賬冊交出來吧!”
徐渭隻說:“賬冊我可以拿出來,但有人需得死!”
李郎中眼裡精光一閃,拿着“死人”牌對号入座了,叫喚道:“我看你是活膩歪了!”随之,抽出身旁随侍的佩劍,欲劈了徐渭,刀落下的瞬間,一把銀劍先穿過他的胸膛。
李郎中到死也沒阖上眼,他不理解:怎麼憑徐渭的一句話,楊順清就動手殺了自己。
楊順清問他,“徐大人,這個賠罪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