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琴杵在書案前裝景兒,終沒等到徐渭收回成命,隻好黯然離開了。
門一關,徐渭從手裡都察院任命書上擡了眼,緩緩站起身,踱步至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若有所思。
如果真如她所說,想找個官身為善堂保駕護航,那巴結住戶部大人不是更便宜?
況且,憑她死纏爛打的心性,再高的契機門路也無有攀不上的,就像當時為了結識他沿街算卦演上一出戲。
想到此,他又回到了原點,苦思冥想不得解:為何她一定要是我?
再說起,都察院的任命于他也是燙手山芋。
沈煉案牽涉的文人有二百零九人,在朝為官的有八十九人,遍布朝廷六部,尤其以禮部居多。
皇帝暴跳如雷,斥責吏部選人不當,嚴相也受了瓜落。
一時沒有稱心的人手,皇帝忽然想起來,除了嚴貞,此前還有一人寫的青詞深得他心。
早前,嘉慶帝十分喜歡的獅子貓死了,時任在值儒臣袁炜奉旨撰詞超度,他的一詞“化獅作龍”,令龍顔大悅。
後因他自負能文性情不羁,對他人所作稍不稱意,就大加诋毀,被禦史彈劾後遭貶谪府州。
接下來,深得聖意的都察院老油條們就動了心思:派誰去重新複查袁炜案,且起複他呢?
這個任務既要辦得皇帝稱意,又要趕赴毒瘴之地,一來一回需得三月以上,沿途辛苦人盡皆知。
選來選去,徐大人就接到了任命書,同時還收到一份升職喜報,領三品佥都禦史銜。
畢竟在外督撫,之前四品禦史的職位已顯得不夠格了。
徐渭與半月前的自己,已然不同。
師從一代大儒楊繼茂,注定了他的仕途必不會走上那些被士大夫鄙夷的“魅上”之路,穩穩地走,他必将成為清貴之流的中堅力量,就像他的師兄陸澄學一般。
相比前邊十七個師兄,楊繼茂對他的培養可謂格外用心。
早年他為徐渭蔔卦,得出其命格為“浴火而生”。
而且他品性堅韌,頗有前朝大儒的遺風,更讓楊繼茂對其寄予厚望。
按照此前恩師對他的期望,他絕不會領這次起複袁炜的調命。
袁炜實則就是一個逢迎魅上的朝堂毒瘤,沒準還會成為下一個“嚴貞”。
但現在,他要快速往上走,做人上人,所以他會違心去做,盡快在朝堂上嶄露頭角。
而另一邊,因着鄧瑛四處搜查的緣故,算算日子,于嘉留在徐府避風頭已有五日了。
得知徐渭即日要趕赴府州,她驚得耳朵嗡嗡作響。
此一去,山高路遠,又是那毒瘴之地,不由得沖到書案前,不解地問:“你背上的傷還沒好,為何要接這次任命?”
他擡眼看向面前而立的于嘉,她膚若凝脂、明眉皓目,是個難得美人,更難得的是性子明朗,可你這麼想就錯了,下一瞬她就會畫一個圈,等你反應過來,已是動彈不得。
而他,有更重的使命要完成,此時正是與她分别的最佳時機了。
他沉聲道:“于姑娘,你可安心待在府内,若想走,我亦可安排人手掩護你出京。”
于嘉雙手撐在桌上,湊近逼看他的眼。隻見他眼底濃霧深深,前一秒還能摟緊你雙肩,後一秒就推開得幹脆利落。
他沉吟片刻,續說道:“今早,我已派了木琴去漕幫總舵調查。”
“哦?”她氣得笑了,“徐大人你這疑心病真重,可我說的都是實話,怎會怕你查。我說這小子,早上沒跟我打招呼就走了,沒想到是心虛啊!”
她頓了頓:“不過,他這點比某些人強。知道在恩人背後捅刀,不太道德,所以灰溜溜地跑了。”
往彼此心間上比賽似的插刀,誰也勝不了,這一點于嘉比他先看清。
于是,她也不擰着性子,說出了一個能與徐渭同行的理由。“鄧瑛四處瘋魔找我,我還不如跟你走,山高路遠他也找不到我。等三月後回來,估計這案子他早抛到腦後了,我也安全了,而且有我随行,你可以安心辦案,豈不皆大歡喜?”
“更重要的是,我也想去南邊,為慈善會建立分部。”
徐渭聽得這話,也無從拒絕,他答應過要幫她建全國性善堂。
一路上先走陸路,取道江西進入湖南,月餘後再走水路,沿湘江向西行。
在兩層客船的甲闆上,身着輕便常服的徐渭俯瞰着船底流淌的江水,任由夕陽的餘晖籠罩着全身,感受難得的自由。
于嘉登上二樓時,便看到這幅景象。開玩笑道:“徐大人好心計啊,一路上曬得黝黑,等到了府州,膚色就會和當地布政使司一樣,你們稱兄道弟,辦起案來可就方便多了。”
他笑而不語,望着于嘉那依舊白嫩的皮膚,和來時無甚變化,故作苦惱地說:“隻可惜身邊帶了一個你,紮眼得很,怎麼曬也不能和當地人一樣。”
她剜了他一眼,随後和他并肩而立,沉默着享受起了難得的夕陽餘晖和滔滔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