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雷陣陣，須臾間雨就落了下來，細且密。

于嘉與竹橋趕忙撐起油傘，快步退至府州官衙的廊下。

一個時辰前，署外衙役見了于嘉遞去的名帖，撇撇嘴，不以為意打發道：“大人正在議事，煩請于會長先候着吧。”

區區民間善堂，也沒将她們往衙署裡請。

雨勢愈發急了，窄檐下擠了一排躲雨的人，肩頭挨着肩頭，雨點打在傘篷上，如斷了線的珠子，順着傘面滑落串成一道水簾，不過片刻就浸濕了夏日輕薄的衣料，緊貼在身上，透出一股涼意。

竹橋望着這滿眼的狼狽，忿忿道：“哼，這些狗仗人勢的！竟這般作踐我們，在這雨中苦等了一個時辰，到現在連個準信兒都沒有！”

于嘉沉默了下，聲音輕飄飄的：“少言。”

又一聲驚雷作響，霧氣蒙蒙，檐外多了一個人影。

旁邊躲雨的人輕聲呓語：“蘇洵又來了，他母親的案子都拖了三個月了。這孩子也是倔，一日不落地來官署，非要讨個公道。”

又一人趕忙扯了扯那人的衣袖，壓低嗓音道：“噓……，誰人沒個糟心事，都成天跑到官署示威，那還了得。今天也就是下雨，衙役們都躲懶去了，要不早趕了他。”

她素手輕擡，傘面微傾，自傘影下露出一雙水眸潋滟來。隔着雨簾子，她望向那人群中低聲議論的方向，隻見一個青布素衣的書生低垂着眼，淋在雨中，雨水順着他的發絲滴落，暈濕了他那寂寂然的神色。

這時，一方青色烏篷轎落了地，着绯衣官服的人下了轎，身旁有人為他舉傘，他頓住腳往這邊雨幕瞧。眼尖的衙役見狀，大步跑了過去，踩在雨水裡噼裡啪啦，濺起來一層層水漣漪。

那衙役俯首作揖，聲如洪鐘的音也傳到了廊下：“大人，您回來了。”

下轎之人不知道說了些什麼，聲被雨勢蓋住，聽不真切。于嘉看着那個官爺，目不斜視地直奔衙署的另一邊側門進了門，她也不動聲色地回轉了視線。

那衙役舉步到廊下，昂首巡視一圈，問：“誰是慈善會的于會長？”

于嘉出聲回應：“小女子即是。”

衙役引着她們進了前廳，剛剛下矯的那位官爺，不出所料的落坐在帽椅上。

于嘉盈盈作揖，恭敬道：“慈善會于嘉拜見知府大人。”

知府羅琪昇看起來三十歲上下，一臉端方肅穆，或許是在府州任職久了，皮膚曬的黝黑，一雙精明眸子直直地射過來，故作疑惑道：“你怎知我就是知府？”

她不卑不亢，淺笑柔聲道：“大人下轎時，衙役随從畢恭畢敬，又徑直入衙署要處，想來在府州能有如此威嚴氣派者，非知府大人莫屬。再者，大人身着的绯衣官服，看紋樣該是品階較高，故而鬥膽一猜。”

羅琪昇聽到這一番奉承，放聲大笑起來，但笑意似乎不達眼底：“哈哈，不愧是徐渭大人引薦之人，坐下說話。聽聞于會長善行好義，今日前來，所為何事啊？”

于嘉依言落座，看來此行又承徐渭的官威了，否則有可能站一天也見不到知府的影兒。

她呈上文冊，說出了建立分部的設想：“煩請大人過目，此乃戶部文書。慈善會最初雖是以民間商會的善舉而創立，後在戶部登記造冊轉為官督民辦之制。津沽官府賜額立碑，以旌好義，當地的善政也成為朝堂上有口皆碑的盛舉。”

羅琪昇點點頭，翻了翻戶部文書，鑒别真僞後阖上，又聽她說：“慈善會并不想故步自封于一地一城，想依港口便利，織就一張覆蓋全國的善網，讓善舉如春風化雨，潤澤每一寸土地。”

“聽聞府州商貿繁盛，商賈世紳雲集廣加頌揚經商便利，因此我長途跋涉而來，想與您合作，在府州成立慈善會第二分部，既表朝廷德政之舉，又能讓府州百姓享受到慈善帶來的福祉，一舉多得。”

言罷，她微微擡眸：“不知，羅大人可否應允？”

羅琪昇此前也收到了朝廷邸報，天子大加頌揚民間善堂，提及津沽善政時，連帶着當地一衆官員的考績也節節攀升，不少人官階連升。

往細裡琢磨，這事有斂都禦史徐渭作保，那位倚仗的是當朝大儒楊繼茂，可謂是前途無量，若能促成此事，有徐渭在朝堂進言，自己或許能挪個風水寶地為官。

一番思考後，羅琪昇心中已然有了計較，端着一盞茶，平靜地道：“既如此，吾願替百姓竭力一試。隻是這開山辟路，初創之事向來艱難，不知可有羅某能襄助之處？”

于嘉聞言，斂衽再拜，言語多了幾分感激：“于嘉代善堂叩謝羅大人高義仁心。誠如大人所言，萬尺高樓平地起，善堂初創，必要一番精心籌劃。懇請羅大人一為善堂選址撥地，二以知府之職捐廉倡始，為善堂募捐及施善廣開門路。”

羅琪昇宦海沉浮多年，從未見哪個女子像面前這位一般，柔聲語調恰似山間潺潺流水，那彎彎轉轉的含蓄裡又藏着話鋒，引着你步步跟随。

想到此，他溫和道：“我為你修書一封，着知府同知與你一同選址，他于這府州地界熟悉得很，定能為你尋得一處絕佳之地。另外，本官引薦幾位商賈世紳，助你事半功倍。”

她達了此行目的，便告退請出了，懷裡還抱着近十年來的學子名冊。

行至剛剛躲雨的廊下，便看得那書生仍倔強地站在雨幕裡。撐傘臨到他身側，于嘉視線掠過他濕漉漉的袖口，他緊握住拳，雨水沿着衣褶串成一道水線，滴在了腳邊，水窪又沿着膝頭往上漲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