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抿了抿嘴,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
等蹬上車轅,竹橋不落忍,喃喃道:“可要給他把傘?”
于嘉手擰着帕子擦額間的細珠,秀眉輕蹙,斷然道:“沒用的,給他傘他也不會要。”
在别人眼中他是落魄書生,隻有他自己知道對峙的意義,這一點她在那人身上也見識過。
滿腹詩書讀到了骨血裡,即使是雨落在袍子上也似鍍上了一層金光。
總之,除了這一段無可奈何的小插曲,今日出征大獲全勝。
接下來的幾日,于嘉都抱着那人名冊子啃讀,心急如焚地招攬人才,還進進出出地與衙門人共同選址,恨不得善堂隔日就能拔地而起,因為徐渭那邊的案情已快進入尾聲了。
善堂選在了一家藥局的舊址之上,設有育嬰、普濟兩堂。
可善堂的堂主人選遲遲定不下來。
這日,于嘉在衙門廳堂裡設了人才考核遴選,共有二十餘位參與。
兩個時辰後,于嘉手捧着學子們的試卷,有兩個略微出衆。
一個姓周的學子算術題很是擅長,時務策論裡主張“以商養善”,甚至提出要學晉商開當鋪放貸,着實是激進市儈,并非合适人選。
另一個學子,策論引《周禮》“以保息養萬民”,還算中規中矩,可算術題卻錯漏百出,連十畝義田該雇幾人鋤草都算得含糊。
于嘉手托着腮,心内焦急:怎麼選個人這麼難,像薛硯一般的人才可真難找。
這時,知府同知想起來一人,名喚蘇洵。前年春韪落弟,憑舉子身份在官府當了一陣差,去年進京趕考,不巧他母親遇害,他半路折返,兩個月前官府抓獲了歹人按失手誤殺判了流刑,他不服判決日日來官署示威。
人雖是倔了點,可人品周正,才學經學甚佳,是個堪大用的。
于嘉一聽,打疊起了精神,問:“可否請他來參與遴選?”
知府同知點頭應承。
第二日,于嘉又見到了蘇洵,之前遠處匆匆一瞥,隔着雨簾子,面目看不真切,如今湊近了看,他劍眉星目,雖是着了一身洗得發舊的稠衫,也掩蓋不住腹有詩書的氣度來。
等他作答完畢,于嘉捧着他的試卷心内暗暗點頭,與前六位相比,的确是能拔得頭籌。
可她擔心他不屈不撓的性子,與市儈商賈打交道時是否能圓滑處世。
于是,她又加試了一題:善堂需在半月内采購三百石糙米赈濟流民,但城中最大米行老闆提出苛刻條件,需預付五成定銀,而善堂賬目僅餘二百兩,你如何去談判?
蘇洵垂直眼角,立時答道:“可以‘代耕契’代替交付定銀,讓雙方風險共擔,給予米商承諾,若秋收前米價跌至市價八折,善堂按上等糧價補足差價;若米價漲超三成,王老闆需捐半數溢利修繕義倉。”
于嘉點點頭,又問:“若他要求善堂每月代售受黴米,你又當如何?”
他反應十分敏捷,答道:“可與米行老闆立三約,逼其主動撤回代售要求。第一,售賣時标注陳米,售價不得高于新米七成;第二,每賣一擔提一文,充作貧民子弟束脩;第三,若食客腹瀉,王老闆須親至衙門領笞刑。”
聽得一番話,于嘉喜出望外,與知府同知對視一眼,見對方也十分滿意,遂開口道:“就是你了!明日去善堂署所報到!”
她又想到困擾他的一事,與知府同知建議道:“另外,懇請大人開恩,為蘇洵母親一案重新審理。”
此話一出,蘇洵擡了頭,眼底裡卷着濕氣,拱手作揖,他早認出了她,是那天大雨裡撐着油紙傘的女子。
寥寥幾面,面前的女子就信任他,予以要職,還為他的母親沉冤昭雪,這份恩情如重錘般砸在蘇洵的心頭,讓他喉頭滾動,千言萬語都哽在了那裡。
知府同知微微颔首,目光中透露出幾分贊許:“于會長慧眼識珠,蘇洵,你且安心,若你母親之案還有冤情,本官自當主持公道,重審此案。”
于嘉微微一笑,心中那塊沉甸甸的石頭似乎輕了幾分。
蘇洵的堅韌,她在那場大雨中便已窺見一二。為慈母申冤,連着三個月酷暑雷雨不間斷地去往府衙,那份執着深深觸動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