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
徐府上下挂滿了白幡,二夫人急病去了。
一個半大的孩子獨自跪在靈前,銅盆裡的紙錢早已燒得蜷曲,邊緣泛黑。淩亂的淚模糊了眉目間的英氣。
“大哥,大哥……”
門外男人女人們夾雜的吵鬧聲,由遠及近。少年已是習慣了,并未回轉頭,而是猶自挺直了瘦弱的脊背。
這三日,家中長輩為争奪大儒楊繼茂門下求學的名額,吵得不可開交,甚至不顧忌母親靈堂尚未撤去。
一個暴戾的男人,喝道:“你别攔我!憑什麼名額就給了老二家?”
一旁的女人一身缟素,絞住男人的胳膊,急得滿頭大汗:“大哥,二嫂生前幫侄兒已通過了楊大人考核,你就放手吧,别再争了!别為這傷了咱們兄妹情分。”
另一個男人垂直嘴角,愣怔地看着那婦人攔住對面的男人朝自己沖來。
暴戾男人掙脫出被抱住的胳膊,臉色沉得如雷霆密布,厲聲質問:“老二,你别躲着了,咱們兄妹三人把話說清楚。你家占了進學的名額,就得在别處補償我們,絕不能再打着京城老宅的主意!”
木讷的男人動了動嘴角,還沒出聲反駁,就被剛跪在蒲團上的少年搶了先:“京城宅邸是我娘的嫁妝,不能給你們。”
女人瞪着圓眼,申斥他的失言:“還有沒有長幼尊卑了?大人說話哪有你小孩插嘴的理。”
少年抿了抿嘴,不再說話,而是看向自己的父親。那目光裡:滿含期待!
然而,木讷的男人已無意再争,洩了氣般随意說道:“給你們,都給你們。”
話音剛落,少年就沖進靈堂裡,砰的一聲跪地,震得院子裡的三人陡然一驚。
自己的父親,竟在母親屍骨未寒時,将她的嫁妝拱手相讓!
可一個僅八歲的孩子又無力阻止,隻能怨怼父親: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少年知道,自從辭官後,父親便陷入頹喪,整日郁郁寡歡。即便母親急病離世,他也是一副麻木模樣,絲毫看不出悲痛。
從那以後,少年離開家往章丞縣求學,沒再和父親說過一句話。
而去了楊府,恩師日複一日的悉心教導,許他以簪纓世家的傲骨,錘煉他強健的體魄,托舉他22歲就魁科高第。
細算下來,十四年中,他在章丞縣待的時日竟比江南還多。
在少年看來,師徒一倫,強勝父子。
夢裡的少年退了顔色,而現實中的徐渭卻高燒不退。
昨日徐大人在雨中跪了一整夜,今晨天剛放晴,他就因體力不支昏倒在地。
于嘉與車夫一起将他擡回了驿站,請了大夫問診,說是急火攻心所緻的高燒不退。
情況危急,需要即刻将溫度降下來。大夫開了藥施了針,溫度降下來了,沒承想下午這會兒,徐渭高燒又起,已有點燒迷糊了,呓語不斷。
于嘉也顧不得男女大防,脫下鞋履,蹑腳踩在熏香軟席上,放下帳簾。
她在杯盞裡燒了酒,素手蘸取,将他的袖口往上卷,擦拭他的胳膊和額頭,她感覺到他的睫毛顫了顫,似乎想努力睜開眼。
她試着輕聲叫他:“徐渭,徐渭……”
可燒起來的溫度太高了,睫毛輕顫後,眼尾壓了下去,便又昏迷了。
她掙紮了一會:“人已燒得昏昏沉沉,若是放任不管,保不齊再醒來就是個癡傻小兒。”
她坐在床邊,手蘸了酒水,沿着下颌線擦到脖頸,解開裡衣的襟帶,目光投向一片白皙卻健碩的胸膛,她遲疑了,抿了抿嘴唇将手撫在胸肌上快快下移,囫囵幾個來回後,徐渭額頭的熱度終于降下來了。
于嘉松了一口氣,趕忙替他穿上内衫,匆忙系上縧帶,省得迂腐的徐大人醒來,又氣的柳眉倒豎了。
這一番操作下來,也讓她香汗淋漓,粉腮瑩瑩。
徐渭平日身體久積沉郁,又突然遇到這麼大的變故,這一晚反複高燒,十分驚險,可把于嘉忙壞了。
她打起十二分陪床精神,給自己連灌了幾盞酽酽的茶,一摸到他額頭燙,就做一次物理降溫,這一晚重複多次。
就算身體倍棒的于嘉也累極了,趴在徐大人床邊,等到天快亮時才沉沉睡去。
晨起,一縷陽光透過隔扇直直地打進來,在英俊男人的眼睑下方留了濃密的影。
徐渭悠悠轉醒,頭還是昏昏沉沉的,剛撐坐起身,才驚覺:有女子的烏黑青絲散在枕邊。
他目光瞥向枕邊人,想擡手喚醒她,不意瞥見自己内衫衣帶混亂的打結,還錯着位。
徐渭呼吸一滞,似乎明白了什麼……
夢裡的輕柔觸碰不是他的幻覺。
速速調整後,才輕輕喚她,“于嘉,醒醒。”
聽得喚聲,她睜開眼,迷迷糊糊地道:“你醒了?”
徐渭看向她眼底的紅絲,隻柔了聲:“回去睡吧。”
因一個姿勢趴太久了,于嘉伸開雙臂,抻了抻僵硬的脖頸。才又問他:“你好點了嗎?”
不等他答話,她傾起上身,快速的将細嫩的手掌貼在徐渭額頭上,測了半晌,才慶幸的點點頭,“終于不燒了。”
那熟稔的手法,令他避無可避。
其實,也沒多作掙紮。
他對自己說:生病的人,本也可以放縱一點。
于嘉可不在意他的别扭:“可有胃口了?喝點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