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大門被一腳踢開,煙霧彌漫,木屑橫飛。一個人影逆着光,定在門口。
來人身材颀長,一身正紅窄袖翻領圓領袍,暗繡麒麟瑞獸紋。腰間十三環金玉蹀躞帶,側邊系一條獸尾,挂一樣紫金魚袋,墜一塊方型玉佩。烏發束冠,肌膚雪白,偏眼底下天生一枚紅痣,薄唇抿了口脂,是和衣服一樣的絕色。
矜貴帶三分英氣,豔麗存七分清寒。那人就這樣陰冷冷地往那一站,像剛從地獄殺到人間,還沒來得及品過日光。
張至善明白了為什麼守衛都沒攔住這人,雙腿一軟,直接跪了下來。
官員中流傳一句話:青衫怕着綠,着綠怕绯衣,绯衣怕紫袍。可有人添了後半句:紫袍近黃裳,偏怕紅衣白馬閻羅王。指的就是這位安昭殿下了。
李長安貴為二公主,雖不為皇後所出,宮裡也是出了名的寵她。母族盡為開國功臣,舅氏雙雙殉國。李長安承謝家武風,十四歲開始随軍出征。年紀雖輕卻戰功赫赫,作戰無往不利,因此還被北狄取了個诨号:烏劄裡。意為天神手裡最鋒利的劍。
若她隻是把利劍就罷了。可誰人不知她嗜血成性,嚣張跋扈,向來目中無人,視命如草。
梁曆十六年,李長安第一次任主将伐北,得勝歸朝。大殿上她向皇帝請命再戰,并要兵馬糧草。一位老言官卻跳将出來,罵她身為公主抛頭露面,不守禮法。她當場向皇帝求劍一用,然後在所有人驚詫的目光中向老言官走去,直接割了他的舌頭。滿堂震驚,皇帝卻也隻是做樣子罰了她三月俸祿,禁足七日。可第三日邊疆告急,竟然就放她去北邊繼續“禁足”了。
這一戰,李長安果不其然大獲全勝,回朝時就封了“安昭”的号,食邑增到一萬戶。而她此後也幹脆坐實自己“不守禮法”的罪行。明明官服魚袋都是皇帝越級賞的“賜紫”,卻隻穿那身紅衣,令人見之喪膽。沒人敢模仿她的衣着,那身打扮就是一種警示。
今年春時,原戶部尚書被人舉發貪污。事關重大,皇帝親自去審,帶上了李長安。那尚書知本就難保九族,不肯好好交代,就出言罵了皇帝幾句。皇帝還沒說什麼呢,安昭卻當場挖了他的雙髌:“既然有案。耳需聽,目視明,口應言,手執筆。幸而腿沒什麼用處,見諒。”在原戶部尚書撕心裂肺的尖叫咒罵聲中,人人都明白過來:李長安就是皇帝身邊一個瘋子。
不入鞘的劍、爪牙鋒利的惡犬、地府來的閻王。
此刻這位活閻王就站在張至善的公堂門口。陽光悄然移了位,投射在她臉上,形成一條分界線。半邊昏暗,半邊慘白。
既然她能夠挖去穿紫袍的雙髌而不被責怪,那殺掉穿紫袍的也理所當然吧。張至善想着,臉色也難看幾分,也不捂着還在流血的手腕,緩緩站起,行再拜稽首禮。跪地低頭,喉頭幹澀地滾了兩下,才能講出話來:“臣,拜見安昭殿下。殿下千歲安康。”
傳聞中最不守禮法的安昭殿下掃他一眼:“免禮。”
可張至善早已站不起來。終于判刑,明知難逃一死反而有些釋然。張至善擡頭看向門外,官府的大門已經關上,侍衛全都被塞上嘴,由幾個墨藍衣服的守衛捆上守着。
室外陽光正好,有人在陽光下無聲掙紮,有人在陽光下勒緊繩結,有人在集市叫賣蘿蔔。有人迎着斜斜投進來施舍他的陽光,不禁展開一個微笑:“殿下,你說今日的陽光多好啊。”
李長安沒有回應他。而淩願悄咪咪地閃到她身後,抱怨着:“來這麼晚,吓死我了。”
“…見諒。”
張至善眼中有淚,卻也不再害怕:“你說安陽今日出太陽了嗎?我回故鄉埋葬的話,會被鄉人唾棄吧。”
李長安淡淡開口:“誰說你會死了?”
!張至善心内一驚,又很快歸于平寂:“殿下,别打趣将死之人了吧。”
李長安沒什麼聲音波動地一件件數着張至善的功績:“梁曆十年,水患,張知府率官民引流修壩,治之;梁曆十二年,災荒,張知府開糧倉,親為災民盛粥;梁曆十三年,張知府新開學宮,收學子千人;梁曆十四年,張知府降官稅;同年,蘭台推行官府借青苗與民…”
明明是功績,張至善聽着像是被針紮:“殿下,别說了,别說了。求你。再說這些有什麼意義呢,别說了。”
“本宮的意思。”李長安走到張至善面前,抛下一枚刻“安昭”字樣的金符,“張知府是個人才,坐這個位置,幹的不錯。”
張至善有點不明所以了,難道李長安大費周章不是為了來殺他,隻是誇他幾句?還賞他金符?
李長安面上冷冷的看不出情緒,說出的話卻驚天動地:“既然他也姓李,本宮也姓李。”
張至善腦子一下就炸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