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循聲一看，便見頭頂石堆中跳出個黑黝黝的男子，身形魁梧，蓄着一把大胡子，手中提一根黃黑的粗棍子，山月便屈身做好準備。

來人看山月神情，便道：“我就是你們一路說的孫老爺，知道你救人，不妨事，我打聲招呼，這會子還不急着吃飯。”

說着打了個呼哨，便有樹葉撲簌，有男子的衣角閃過，山月喉頭一緊。

她不懂什麼規矩，别說是道上規矩，就是如何與不認識的男子攀談，她也不大懂，她見過的要麼是屍體，要麼就變成了屍體。這不知底細的孫老爺示好，山月也愣愣站在原地：“你一路跟着我們？”

“哈哈，你砍殺的三兄弟是鎮上有名的屠戶，一個屠狗，一個殺豬，一個宰牛，”孫老爺過來一腳踢翻地上的無頭屍體，指着他給山月介紹，“這是朱興旺，砍殺了他是好事，你若留他命，他背後必定砍你。老子也吃過他的虧，他知道不好，就逃竄出來，老子追他半個月，今日好不容易找到蹤影，就被你這女娃娃砍殺了，砍得好。”

山月不知道這人叽裡咕噜地說些什麼，她若是跟人說起自己的隐秘事，她就是要殺對方了，就比如這地上的朱興旺。因而看孫老爺目光不善。

孫老爺看她不作聲，便笑道：“好女子，世道不好了，你有一身本事，你來，你家裡人，我不動手。”

竟然是招攬。

山月道：“我要先看見我娘。”

“好說好說。”孫老爺找了塊石頭坐下，岔開雙腿，朝山月微笑。

山月穿着自己縫制的破衣裳，野人一般，不好這麼岔着腿，遠遠看着村寨：“我要過去自己看。”

孫老爺卻攔住她：“你還不是我們的人，不好看見家裡隐秘的事。”

“吃人的事，是真是假？”山月并未強闖，孫老爺果真和朱興旺說的那樣魁梧，山月還沒想好怎麼對付。

“世道不好了。”孫老爺隻說。

山月便想，那是真的了。

正想着事，那孫老爺說：“我看你殺人的樣子，像是殺慣了的。你的鐮刀沒有卷刃，可見不光有力氣，還有些巧勁，又知道拿着人的要害動手。我從沒聽說過本地有這樣的姑娘。”

山月淡淡答道：“你既跟了一路，我說的，你都聽見了。”

說的便是腦海中那鼓噪聲音的事。

孫老爺笑道：“望壘頭山一片，信的是孫老爺，嗬，是那山神廟裡的孫老爺。孫老爺沒有這樣的本事。老子從前是孫老爺的祭頭，很知道這神的孱弱，原先還以為孫老爺無所不能，信了我神以後，才知道什麼神是有真本事的。”

山月不作聲，也不追問對方的神。

孫老爺道：“你既然有神旨在腦中，我也不勸你信我的神。世道亂了，有本事的人吃肉，沒本事的被吃，除了人，再沒有幹淨的東西吃了。或許你不知道，耕地裡的土産都壞了，牲口們也一個個的發瘋，吃了這樣的谷物和肉，人也變得瘋起來，這事已然有好多年了。咱們這裡偏僻，也是近幾年才有的事……從前我不信，直到孫老爺發了瘋，我才知道，外頭說的，都是真的。”

山月握着拳頭繼續看村寨方向，見黑煙熄滅了，有人正跑出來，便道：“你不肯給那瘋山神送女人，這樣的事很好。”

孫老爺道：“我叫孫一勝。”

山月一愣，好半晌才意識到這自報家門是什麼意思，忙說：“我叫山月。我不能入你的夥，我不吃人，若是死，就死了。”

有人跑來給孫老爺耳邊說了什麼，孫老爺點點頭，轉過臉說：“你是壘頭村山家的姑娘，你爹是個祭頭，從前我年輕時也見過他一面，說起來你還要叫我孫伯伯。”

山月道：“我娘呢？”

“我搶了你們壘頭村婦孺七十多個人，你隻要你娘？”孫一勝擡起一邊眉毛。

山月道：“我知道你說的沒有東西吃是什麼意思。這望壘頭山剩下的三個村，恐怕隻有我們村你們能吃了，我攔不住你吃人，也給不出你們别的活路。我不吃人已經是拒絕你一次了，若是再大開口，恐怕你惱羞成怒，連我娘也不給我，你不能吃我娘。我們相安無事。”

孫一勝笑道：“我隻在五牛山上徘徊，看你意思，其他村都出事了？”

山月點點頭，又問：“我娘呢？”

孫一勝道：“月姑娘，沒想到你是這樣心狠的人，同村的都不管，隻管自己的老娘。我看上你的本事，為你好，我卻偏要留下你娘，你要如何？”

将手中棍掂了掂，這人一個呼哨，除去報信的，又有四個男子跳出來站在他身後，都拿着刀，面色肅然。

山月道：“我做事向來喜歡先替人家想一步，但人家往往不肯下坡，不知道見好就收。你們不領情，那我就隻好動手了。”

孫一勝笑道：“聽你話，仿佛你覺得能赢我們？”

“你們吃人也好，搶劫也好，都是想活。我卻不想活。今天就是能救了娘，就救了，救不了，我也沒有什麼要緊，我活着和死了都是一樣做不成什麼事。因此，我死了，也是我得償所願，我活着，是我命不該絕。而你們想活，卻死了。自然是我占優。”

山月說罷，擺起架勢，腦海中那男子忽然尖利地一叫，山月怒喝一聲閉嘴，那尖叫聲卻愈發地大了，忽然，男子的聲音化作女子的聲音，女子低語着什麼，山月忽地一滞，眼珠一翻，兩隻白眼茫然地看着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