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戲子抽噎着,仿佛受了極大的委屈,又兇巴巴的,眼裡透出畏懼跟防備。
應歌鳳知道自己做不下去了,于是擡手給周天钰擦掉眼淚,溫聲安慰他:“别哭,我不跟你鬧了。”
應歌鳳給周天钰松綁,從他身上下來。半褪的西服褲子落到地上,光着的屁股上濕了一大塊,很涼。
周天钰狠狠抹淨臉上的眼淚,重新上妝。他沒有跟應歌鳳說話,徑自上台去了。
三出折子戲唱完,已是更深露重。雨停了,天底下開始起霜。
周天钰回後台,見桌案上擱着隻金漆食盒,還有張便箋。他打開食盒,上下四層,是些精緻點心。便箋上則寫了三列隽秀的小楷:夜深戲罷,給你備了桂順齋的松子糕與鳳尾酥,權作消夜。要不合意,還有南鶴樓的翡翠燒麥、珍珠炖菜和紅棗包味面,落款是燕翾。
剛看完,辜家的小厮便進來了:“周老闆,幾位爺請您去一趟,想跟您說說戲。”
周天钰雖知道那幫公子哥兒打的什麼壞主意,但又不好推辭,想着一會兒胡亂應付應付就借口脫身。
于是,他把信往懷中一塞就跟着小厮去了。
客廳裡鬧哄哄,從揚州班叫來的姑娘正彈琵琶,那些吃醉了酒的少爺摟着她們的腰嘴裡直哼小曲兒。
手探到旗袍裙底下,摸了又摸,似乎非要摸出點有意思的東西來。
旁邊一張四方的桌作為賭台,幾個人在推牌九。
周天钰的目光一掃,終于在角落裡找着了應歌鳳。他剛喝過酒,臉上一片粉紅。身子懶懶地歪着,大眼睛瞬了一瞬,看見他便是一笑。
應歌鳳離得他遠遠的,他們之間隔着濃郁的香煙霧氣,隔着嘈雜的人聲,推牌聲,隔着許多觊觎的輕薄的視線。在這視線之中,他們一個是婊子,一個是戲子,天作之合,天生一對,合該做人家的姨太太,合該受天底下有錢有勢的爺們玩弄。
“周老闆,你可算來了!”一個面若重棗細眯眼的男人湊上來,殷勤地跟周天钰打招呼。
周天钰不認得他,隻是禮貌地笑了笑,道一聲:“您好。”
那男人一身杭綢馬褂,紐扣倒開,顯得十分邋遢。他用色眯眯的眼神上下打量周天钰,頓了一頓,摟住周天钰的肩膀将他攬到台邊:“周老闆,你今兒唱的這幾出可真是絕妙哇!”
“您謬贊,我——”周天钰話沒說完就讓人打斷了,是坐在一邊吃香煙的瑞豐銀行的副行長。他摸摸兩撇烏黑油亮的翹胡須,說道:“周老闆,您行行好,再唱一出别的,讓我們都過過瘾。”
“唱什麼?”周天钰問。
細眯眼的男人雙手一拍掌便有小厮拿上來兩件衣服,一隻鴛鴦牡丹刺繡的肚兜,下面綴着一圈金流蘇圓片,還有一條薄而透的石榴紅折褶紗裙。
“周老闆,給咱們來一出戰宛城。”那副行長一喊,四處便都是應和聲。
周天钰皺着眉,眼神沉下去。
這《戰宛城》是一出淫戲,講曹操讨伐張繡,張繡戰敗投降,曹操侵兵入城,不禁對張繡的嬸娘鄒氏一見傾心。曹操不理軍務,日夜與鄒氏颠鸾倒鳳。
而他們要他演的,自然就是颠鸾倒鳳這一段。
戲服備好了,樂曲師傅低着腦袋站在一邊,已是熱汗涔涔。
周天钰将水袖一挽,走到案幾前,他取了自來火兒,點燃。沒有絲毫猶豫的,便朝那盛衣服的棗木托盤扔去。
轟一下,冰藍的火焰蹿跳,豔粉的肚兜跟露骨的紗裙已然燒起。
周天钰站得筆直,仿佛今日演的是那威武不屈的英豪韓信,而不是下流的奸色鬼曹操。他朝那些等着看好戲的貴客們一笑,亮聲道:“這出戲在下演不了,諸位另請高明吧!”
“他媽的臭戲子——”細眯眼的男人一把扭住周天钰的手腕,要找他麻煩,“你敢不演,老子打斷你的腿。”
門關着,外頭的夜霜泛上來,襯得天反而雪白潔淨,周天钰覺得自己的心裡也亮了一大塊。
但還是走不脫的,那細眯眼的男人将他拽到卧榻上,逮住了他的腳踝。
彩褲剝掉半邊,他掙紮反抗得像一隻柔弱的小尺蠖。
這會兒已經不是在後台,眼前的人也不是應歌鳳,能那麼奉承地,溫柔地,帶着絲絲愛意地寵着他,由着他。
細眯眼的男人搓搓手,正欲親自上演一場戰宛城。他扮曹操,要跟這個面容秀麗的“鄒氏”翻雲覆雨一回。
而這時,他的後腦勺被輕輕敲擊了兩下,身後傳來一陣陰冷的威脅的警告:“你敢動他,我就打爆你的腦袋。”
應歌鳳醉得不輕,太陽穴鼓鼓膨脹。他已經許久沒有經曆這樣美好的時刻了,殺伐決斷,生死裁奪,像他的瑪父,一個真正英勇的旗兵。
他現下隻是個婊子啊,僅僅為一點風流情愛就豁出自己,值不值呢?
可應歌鳳這時候全然不顧了,他那眼裡隻剩下他的小戲子。
兩件衫裙在密密的火中燃為灰燼,微紅的碎片化蝶似的飛起,在周天钰面前又燒了一遍。他的目光穿過缭繞的青白的煙霧,清晰地看見了應歌鳳的臉,他叫他:“燕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