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葉紫檀的化妝台上擱着面鎏金邊的銅鏡,裡頭映出邱兆真圓而飽滿的後腦。
烏發濃秀,髯髯地長到鬓角。鬓角上一塊大傷疤,時隔十三年,依然清晰可見。
應歌鳳記得,是阿瑪拿刀割的。父親恨兒子恨得不行,勢必要殺之而後快。
可惜,阿瑪沒能如願,他到底死在邱兆真前頭了。
應歌鳳聞見從他大哥身上散發出來的一陣極淡的冰涼煙味,他閉了閉眼,朝大哥露出一個無措的微笑。
太久不見,倒像毫無瓜葛的生人。
他們是在天津失散的,應歌鳳被奶娘牽着坐上小火輪,蒸汽乳白如大霧,在他眼前彌漫。
大哥遲遲不來,遲遲不來。随後,船就在嗚隆聲中開走了。應歌鳳站在舢闆上,被春天溫暖的熏風吹拂,臉上卻滿是涼津津的眼淚。
“燕翾。”邱兆真叫道。他突然又想起來,這是額娘取的字,看着應歌鳳,像看着額娘。
眼窩有些深,襯得睫毛更長。圓翹的鼻尖,略帶着女孩的秀媚,笑時便漩出兩顆酒窩。應歌鳳微微低頭,由暗金的光攏着,一張臉沉靜而美麗。
邱兆真不禁握住了應歌鳳的手,他想額娘,而這是額娘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肉。
應歌鳳幾乎沉默,邱兆真問一句他才答一句。對這個大哥,他還有些陌生。
邱兆真擡手,身邊的衛兵便從柳箱裡端出兩碟子點心來。
一碟孫尼額芬,一碟桂花栗蓉,他去北平開會,特意給應歌鳳帶的。
“緻美樓的饽饽,我記得從前你很喜歡這些。”邱兆真說。
他又回想起在王府裡的那些時光,漆綠的長廊,廊下養着一排牡丹,他的小弟坐在牡丹之中,卻比花還要漂亮。小弟奶聲奶氣地叫他,擡手要他抱,他把小弟抱起來,沉甸甸的一個大小子。
可現在,應歌鳳并沒有吃。他隻是盯着大哥看,仿佛不認得了。
于是,他又去注視鏡子,銅鏡裡大哥的後腦勺更令他感到熟悉。他去找額娘,總是能看見大哥在額娘的房裡。他面向額娘,于是應歌鳳隻能看見大哥的背影。高大,挺拔,威猛,像他們的瑪父。
額娘很喜歡這樣的大哥,她整日抽煙,寂寞到想尋死。大哥就陪着她,陪她說話,給她念詩,也跟她一起睡覺,熬過一年又一年做福晉的日子。
應歌鳳站在窗底下偷看,他看到大哥漂亮的後腦勺,骨骼突出,被額娘緊緊抱住。他們真親密,親密到連身體都交融為一。
應歌鳳就是從這時候開始不愛女人的,他打發走了伺候他的所有丫鬟,隻留下太監跟小厮。
想到這裡,應歌鳳突然嘔了一聲,像是反胃。他很不舒服,擡起頭來眼睛都紅了。
“燕翾,你是不是病了?”邱兆真關心地問他,摸他的臉。
大哥的手很涼,像一斬刀。長着薄薄的繭,是練槍時磨的,所以粗糙地割着他的皮膚。
應歌鳳卻不反感,他喜歡大哥的撫摸,因為除了大哥他再也沒有第二個親人了。
邱兆真坐到六點鐘就要走,他在明州的仗打完了,如今被任命為防守司令。可北伐革命還沒有取得全國性的勝利,他要立即赴杭參加軍事會議,部署進軍蘇皖。
臨走前,邱兆真為應歌鳳留了四隊衛兵跟兩箱軍火,另開給他一張五萬塊的支票,叫他不必省着花,用完了就打電話去司令部找他的副官。
應歌鳳見着錢就高興,覺得有大哥真是好。
老麻子早就窮了,能給他的錢很有限,一個月不過兩三千。而辜家眼下正是危機重重,他想從辜老二手裡騙點錢來用也是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