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歌鳳不在,周天钰就沒胃口吃東西。他如坐針氈,在客廳裡來來回回地走。
唐雪貞見周天钰猴一樣又蹿又跳,便拽住他的後脖領,将人拎到了沙發上。他叉腰站着,氣勢洶洶,命令道:“給我坐好了!”
唐雪貞多了解他的這個小師弟,自幼被師父伯父護着,如今又被應歌鳳寵着,簡直是世事不谙。他年紀不大,曆練太少,天生性子又略急了些,于是遇着事情就容易憂心焦躁。
“你默戲去!”唐雪貞手一擡,示意周天钰去角落裡坐着,讓他凝神靜氣。
周天钰擡頭看看雲雀鐘,又踮腳張望大門口,連應歌鳳的影子都沒瞧見,隻好不情不願地去面壁。
小時候他調皮貪玩,爹就讓他默戲。戲詞一套一套地背,折子一出一出地想。
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佳人才子,情仇恨愛,那些戲走馬燈似的在他眼前晃。
周天钰這時候就又想起應歌鳳來了,應歌鳳跟他說過,曾經在他們王府裡,丫鬟都梳兩把頭,發上簪一兩枝花。王府裡總是昏暗的,光線微弱,影子重重,投射在玻璃窗上。那些人來來回回,就如同一盞盞飛快旋轉的走馬燈。
他們的人生好像就此重疊,通過這些戲,這些旗頭,這些虛幻的走馬般的燈。
貝勒爺,戲子,十歲,十四歲,身份地位,年紀,錢,權力,戲台,殺掉的太監丫鬟,人血,為拜祖師爺割破的手,小雲雀,他唯一的小雲雀。
周天钰突然歎出一口氣,乳白得仿佛朦胧的霧水。他想得出神,幾乎忘了師哥的教訓。
門外忽然一陣響,衛兵進來報告,說是一位叫山田芥的日本大佐前來拜訪。
周天钰心頭咯噔一跳,猛地站起來。他怒氣勃勃,看向來人。
山田芥是很标準的日本長相,臉面精瘦,冷鷹般的不大不小的眼睛,鼻梁略塌,唇上一撮烏黑的方塊胡須。他腰間别着槍跟武士刀,雄赳氣昂,仿佛天下都是他們日本的。那樣張狂放肆的神情惹得周天钰很不高興,他攥緊拳頭,快步走到山田芥面前,正要說話,卻被唐雪貞攔住了。
唐雪貞個子極高,他冷眼俯視這位大佐,說道:“您有何貴幹?”
“在下來拜見周老闆。”山田芥說得一口流利的中文,他微微笑着,顯得十分友善和藹。
武士刀點在地面,直發出登登的聲響。周天钰心有些亂了,這樣的場面他不知道如何應付。
山田芥非常厚顔無恥地在沙發上坐下來,又是喝茶又是抽煙,說了一堆話。
無非是誇周天钰的美貌跟唱功,周天钰皺着眉說:“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想請您上台,給大日本帝國的士兵們表演京劇。”山田道。
周天钰冷笑着哼了一聲,咄咄的眼神逼着山田:“做夢,我——”
話音未落,武士刀遽然拔出,直指周天钰面門。
守在門口的士兵迅速圍攏,槍口對準山田。
這位大佐卻是絲毫不怕,他反倒覺得有趣,中國人就是這樣,被稱為東亞病夫,可又有點骨氣。骨氣不多,隻夠學生工人們上街遊行。至于他們的政府,正忙着與自己的國家建立大東亞共榮圈。
他不禁笑起來,刀忽然揮下,就按在周天钰的脖子上。
周天钰擡手握住,熱血便猛地湧出。
這時,門外嘭一聲響,是有人開槍。
周天钰轉頭看去,冰藍的煙霧騰起,一個日本兵已經倒在血泊之中。
而在這死屍面前,站着的是應歌鳳。他的槍法不錯,正如當年去關外打獵,瑪父教他拉弓射箭。
槍,箭,其實是一回事。大清朝跟日本,在某種程度上,其實也是一回事。
應歌鳳要往裡走,被一個日本兵攔住,他反手就是一個巴掌,幹脆利落,而後罵道:“狗東西,你敢在我家裡對我的人動手,老子先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