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一直打到臘月初才停歇,邱兆真派人去明月湖接應歌鳳跟周天钰到司令府,為的是保護他們的安全。
周天钰想讓唐雪貞跟他一塊兒走,但唐雪貞不願意,隻說要帶着戲班子回鄉下。
周家的祖宅都在鄉下,唐雪貞唱紅之後,周萬平還在村裡買過幾畝地,另建了一座宅子。
現如今,連租界都岌岌可危,反倒是鄉下,日本人不屑一顧,炮彈都不舍得扔一枚,相較起來竟是更安全。
周天钰還是不放心,他想随唐雪貞回村,但轉念一想,應歌鳳怎麼辦?他打小就錦衣玉食慣了,哪怕在堂子裡也沒短了好吃好喝,要是回鄉下,大冬天的連個暖氣都沒有,非得把他折磨死。
唐雪貞看出周天钰的顧慮,于是将他拉到一邊,勸道:“钰寶兒,你如今不是一個人了,你倆在報上登過結婚啟事,也算是組成了一個小家庭。你不能總是按着自己的意願來,也得顧慮人家。”
周天钰知道師哥說得在理,于是松開手,然後讓應歌鳳摟着肩膀帶走了。
他們出去叫車,派衛兵一路護送戲班子到鄉下。
周天钰看着唐雪貞,他坐在闆車上,扶着行李。到處都是滾滾的濃煙,揚起的黃沙,天地不能分辨。而唯一可以看清的,是跟在闆車後面的那個瘸了腿的男人。
“他倒也算癡情,都這時候了還願意跟着你師哥去鄉下吃苦。”應歌鳳說道。
周天钰忽然不那麼憎惡陳逐山了,他隻是遙遙地望着,一眼就望到了路盡頭。
這幾日不下雪,天上出太陽。太陽照在他身上,有一些暖意。
周天钰揮了揮手,可他已經看不見唐雪貞了。
馬車一拐,進了小道。
那小道倒是漂亮,兩邊都是茂盛的碧綠的萬年松,他跟着爹和大伯進城的時候見過。而如今,它們仍長在這裡,生生不息地長在這裡。
“回吧,外頭怪冷的!”應歌鳳給周天钰理一理帽子,說道,“你這腦袋剛好,凍着了又該疼了。”
周天钰抱住應歌鳳的腰,臉埋進他懷裡用力蹭了一蹭。他嗡聲嗡氣地哼哼着,應歌鳳笑起來,捏住小戲子的下巴,擡起他的臉來:“喲,這麼大人了還因為舍不得哥哥哭呢?”
周天钰眼圈兒都是紅的,他擡手使勁抹了抹臉上的淚水,然後拉着應歌鳳進司令府裡去了。
當時,張副官正站在客廳裡,他等應歌鳳跟周天钰許久了,見兩人回來便笑了笑。
他是有話要說,可應歌鳳不一定想聽。
上回沒能去香港,邱兆真已經發了好大的火。這回,張副官又從口袋裡掏出兩張船票。從明州出發,先到上海,再由上海坐火車到雲南。
如今戰火還沒有蔓延到雲南,那裡算是安全。若往後連雲南也打起來了,邱兆真自然有辦法再将他們送到别處去。
應歌鳳原本對戰争的事并不上心,但自從那天日本人轟炸,周天钰差點壓在廢墟底下沒了命,他就總是惶惶不安的。
船票擱在桌子上,張副官道:“二爺,司令說去不去由你。但在這裡,總是不安全的。他能保得你們一時,不能保得你們一世。”
“大哥呢?”應歌鳳問道。
他突然想起瑪父來了,瑪父被西太後認命為京津總督,過江津去絞殺發匪,結束叛亂。應歌鳳掐着指頭算,一共是三個月零十八天。
瑪父凱旋的那日,狂風大雨,霧氣蒙蒙。瑪父坐在高頭大馬上,一派飒爽的英姿。他身穿铠甲,腰間挂着佩刀,威風凜凜。
應歌鳳高興得跳起來,他沖上去牢牢抱住了瑪父的小腿。
因而,應歌鳳對生死,對戰争是沒有多大概念的。雖說打仗會死人,但死的總不會是他跟他的親人。
瑪父英勇善戰,不會死在叛賊刀下。大哥強兵強武,打得軍閥落花流水,自然也不會死在日本人手裡。
但經曆過上次的轟炸,應歌鳳明白過來,死生之事,瞬間而已。
一顆炮彈就将十八街夷為平地,他跟周天钰差點壓死再廢墟之下。哪怕現在回想起來,應歌鳳都心有餘悸。他死裡逃生,如今更多的,想的是繼續活下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