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最初，是無數人的死狀。他們或是被喂下噬魂丸、最後腐爛而死，或是被鞭子抽斷最後一口氣、死不瞑目地瞪着兇手，或是臉上嵌着石塊、喉嚨插着小刀……

這是獨屬于淩淵的記憶。

兩年，他已經記不得自己這雙手沾了多少人命。從不忍和惶恐，到後面隻剩麻木，韓潇罰他的次數越來越少，他也越來越不像一個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生活應有的色彩被一點一點從他眼前剝離。

活着本身，就是他活着唯一要做的事。

那些臉模糊閃過，厲鬼的哀嚎在淩淵的冷漠裡遠去。黑暗裡，兩個人影離他越來越近，形容枯槁，短褐穿結。

“娘，花生……”

為什麼……這樣看着我……

“我……錯了……”

“不該，我不該……”

面對過往人生中唯二給予過他溫暖的人，淩淵心裡的冰塊被愧悔砸成碎屑，化成大顆大顆的淚珠從淩淵緊閉着的眼角滾落，很快便把枕頭濡濕了一大片。扶光隻覺得嗓子有些發緊，不知道該不該喊醒他。

“花生……不……”

原本就蜷縮成了一團的身體伴随着夢話越卷越小，已然縮到了極限。但淩淵猶嫌不足，兩隻手死死地抓進袖子裡，撕扯着過去被鞭子留下的疤痕。

夢裡，娘的背影已經遠到看不見，一轉眼，他已回到了寒澗洞地牢裡。身後，花生瘦弱的身體正晃晃悠悠地攀上他的胳膊。花生爬得并不費勁，因為兩條褲管裡空蕩蕩的，隻有森森白骨，原本的皮肉都已盡數被人用鈍刀子削去。

“崖生哥，喝水……”

淩淵不敢轉頭，因為在過往的無數次噩夢裡，一旦轉頭，小花生就會消失。淩淵想聽到他的聲音，想騙騙自己，他還沒死。

但這樣的花生不會存在太久。

過了一會兒，發現淩淵還是沒有什麼動作後，花生手裡的清水頃刻化作了血湯，手掌的皮肉也迅速開始腐爛，蛆蟲、腐肉與血液滴滴答答地從手骨空隙裡掉落。

那顆架在淩淵左肩的腦袋開始緩緩向下移動，一口一口，很認真地撕咬起淩淵的胳膊。

“小花生……吃飽……了……嗎……”

夢呓模糊地傳入扶光耳朵，他俯身想聽得更清楚些，卻依稀嗅到了血腥氣。

掀起被子一看，淩淵的雙臂已經被他自己扯得沒有半點好肉，兩條袖子都已經快要被鮮血泡透。可他卻沒有痛覺一般，仍是不斷将指節機械地插入被撕開的舊傷裡，把傷口抓得更深。

“阿淵，阿淵！醒醒！”

扶光拍拍他的臉，又晃晃肩膀，結果卻都毫無作用。

“淩淵！”

見叫不醒他，扶光從袖子裡捉出他的雙手，死命壓在床上。淩淵仍深陷夢魇，掙紮着，拼命想掙脫開這個礙事的家夥。

“吃啊……小花生……”

“崖生哥，我該走了，明天再來看你。”

花生松開嘴，空洞的眼眶對着淩淵，嘴巴咧出一個笑容，化作黑霧蒙住了淩淵的雙眼。

花生的聲音越來越遠，黑霧慢慢散去，扶光的臉焦急地浮起。

“是做噩夢了嗎？”

淩淵定了定神，才艱難地看清楚眼前的情況。他趕緊抽回自己的雙手，徒勞地擦拭着臉上的眼淚，卻把鮮血抹了滿臉。

“你……”

扶光被眼前的一幕震懾到，腦子空空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别看……”

淩淵瑟縮着，抗拒地沖扶光揮動着雙手，試圖把自己藏進被子。此刻，他不是隐族遺孤，不是張大娘的崖生，也不是寒澗洞狠辣無情的傀，隻是一個無助的、不敢直視自己過去的孤魂。

我這副樣子，誰看了，都會被惡心到的……

他神志不清地想着，心髒一寸一寸冷下去，雙手控制不住地掐上了自己的脖頸。

“淩淵！不要！”

扶光掰着他的雙手，衣袖被蹭上了幾道褐色的污漬。

“離我遠點！”

緊扣着的手被硬生生拉開，淩淵喘息着喊道。

“不要再看了……離我遠點……”

“淩淵，你這是怎麼了，告訴我，告訴我好不好？”

看着眼前這個與平時完全不同的淩淵，扶光本能地想轉身逃跑，但又很怕他出事，怕到忘記了害怕他異常的行為。

“滾開！”

淩淵渾身冒着寒氣，手腕冰得扶光指節都有些發僵。發現自己掙脫不開那雙手的溫度，淩淵痛苦地喊着，隻想趕緊推走面前這個人，把他推得越遠越好。

見過我這樣子，你就不會讓我留下來了……

淩淵絕望地想。

我為什麼是這個樣子，我為什麼不能像扶光那樣光明正大地活着，我為什麼不能好好有一段自己的人生，為什麼我要被困在過去的爛泥裡……

雜亂的思緒裡，他的心髒突突跳着，原本自然流動着的靈力在經絡中橫沖直撞，胸口的起伏越來越劇烈。窒息的眩暈裡，眉心突然一暖，耳邊亂七八糟的聲響瞬間平息下來。

淩淵睜開眼，金色的靈光正從扶光指尖汩汩湧出，流向眼前。

“對不起，我……”

“喝點水。”

淩淵從扶光手裡接過茶盞，把已經冷透了的茶水大口喝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