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邑考慢慢踱步過來,停于樹下,伸手撫摸着粗糙硌手的樹皮,緩緩開口:“你竟連樹也能治?”
“草木與人一樣,也會生病,恰巧我過去也略學了一些。”阿昙拂去裙下擺沾上的草屑,重新背挎好了小箱子,已經準備離開了。
“它能好起來嗎?”
“當然,正因我有把握能治才出手,所以放心吧,小公子。”
可醉翁之意并不在酒。
伯邑考轉身直視她,目光平靜而深邃,他問道:“所以那日流民垂死求救,你是因為一眼看出他已病入膏肓救不活了,才不去管的,對麼?”
阿昙微微挑了一下眉,露出神秘難辨的笑,意味深長道:“小公子,我隻是學了點醫術,不代表什麼病症都能治,況且……人可比樹麻煩太多。”
“是啊,其實當日為那流民下葬時,我就已經看出他已病入膏肓,即使全力施救大概也是回天乏術……如果連我都看出來了,你自然更是清楚。”他聽見自己輕輕發出的聲音,卻更像是自說自話。
他知道這疑問的答案,他需要這疑問的答案。
她沒有否認。
答案在此刻得到了驗證。
他竟不自覺松了口氣,緊繃的臉色忽然松弛了下來。
“……即使再厲害的醫師也會有救不了的人。”
“起死回生早已超出了人的能力,除非是大羅神仙。”
“我那日不該強求你出手,抱歉。”
伯邑考鼓起勇氣,終于将纏繞糾結于心間許久的話和盤托出,像解決了一樁心事般悄悄舒了一口氣,擡頭望向她時,卻見她視線垂落,眉頭輕壓,神色微冷。
又是如此疏離的冷漠,讓他霎時間心跳漏了一拍。
“怎麼了?我說的……不對嗎?”
阿昙的面容無一絲笑意,垂下眼睑遮住刹那間展露的冰冷眼神,但很快換上一副輕松懶散的語氣:“不,你說的很對,尋常醫師毫無辦法,隻有……神仙能救他。”
*
今日此時,府中無人。
夫人徹底病愈,姬昌大喜過望,謹遵醫囑帶久困病榻的她外出遊賞春光,兩位世子陪同,府中僅存,除了下人,便是她了。
趁着衆人外出,阿昙在府中來去自如,她又來到了主院。
東院梨樹下,她正蹲在樹根旁,用木條挖散泥土,露出樹根,将準備好的藥粉細細鋪在根莖上。杏兒垂手候于一旁,看着晨光穿透層疊的枯枝桠,在少女直翹的鼻梁投下斑駁的光影。
“這梨樹……有些年頭了吧?”阿昙沒有起身,卻仰起頭忽然問道。
此刻院中沒有第三個人在,問的自然是身後的杏兒了。
“是,這梨樹是侯爺在夫人懷着大公子時親手種下的,府中上下都視若珍寶,大公子更是日日照料,可惜……”
“可惜什麼?”阿昙邊問,動作卻不停,邊取來清水,淺淺倒了一點潤濕樹根處,再徒手按平泥坑,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一件摯愛珍寶。
杏兒上前,将準備好的濕布巾替她擦幹淨滿是泥濘的手掌,歎了口氣,聲音随之沉郁:“可惜這樹病了許久,原以為旱季已過,甘霖重降,它就能好起來,卻不想仍是枯寂,大公子每日開窗都要看看梨樹有無好轉,卻隻是見它日漸枯萎,因而也心中郁郁。”
阿昙擡頭望去,恰見一正對樹幹的窗子,原來這就是伯邑考的寝院。
“樹還沒死呢,郁郁什麼?”
“啊?”
她忽然輕笑:“這樹若再不活,恐怕你要比你家大公子更快郁郁了。”
“姑娘可别打趣我了!”杏兒倏地臉紅,想起什麼又說道,“若梨樹能救活,那廚房牆後的……”
“走,看看去。”
*
暮色初臨,天邊雲霞透着燦金輪廓,西伯侯府久違的舉行鄭重宴席,所招待之人并非諸侯貴族或殷商王室,而是救活了夫人太姒的鄉野醫女。
婢女捧着朱漆托盤站在房外,呈置的是一件玄色深衣,袖口與衣襟處均繡有回字紋,束腰的一根絲帶上墜着幾枚玉蠶,這正是貴族女子莊重典雅的禮服制式。
“阿昙姑娘,這是為您準備的赴宴禮服,”婢女低頭恭敬道,“請您換上吧。”
正倚坐在窗邊翻看卷軸的阿昙聞聲擡眸瞥去了一眼,下一秒就收回視線,淡淡道:“不必了,我穿這身就好。”
“可是,侯府夫人和世子們都是要穿禮服的,以示鄭重…….”
“宴請的是人,又不是衣冠,不是麼?”她放下卷軸,站起身,撫平久坐後身上麻布裙擺的褶皺,悠然道,“況且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不在意這些,也不靠這些。”
婢女呆呆的愣在原地,一時不知該往何處去。
阿昙走出門外,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你将衣服留在這兒吧,免得不好回去交差,我呢,這就過去,咱們的任務就都算完成了。”
*
夜幕降臨,西伯侯府的正廳内,青銅燈架上燃着的十幾盞燭火将偌大寬敞的廳室内照的燈火通明,更是将繪有鳳鳴岐山圖的屏風映的流光溢彩。
少女邁着悠然自得的步伐踏入廳門時,正在布菜的婢女們齊齊頓住,望向穿着比婢女們還寒酸的她身上,卻分明比滿室華彩更令人移不開眼。
她們齊齊對她笑道:“阿昙姑娘。”
她回以明媚微笑,點點頭,随即大步跨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