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的,按江湖規矩吧,”他說:“若這小哥說得錦繡滿堂,這二兩銀歸他潤喉;若他說得鴉雀無聲,便權當添你夜宵錢。”
四周茶客早忘了嗑瓜子。
銀錠旋落在說書人的領賞漆盤,嗡嗡震顫。
一如高手過招前的劍鳴。
“祖師傳下過規矩……”說書人沙啞吐出半句,卻被銀錠寒光晃了眼。
“喂!”鄭員外冷笑:“說書的,你在這兒說足一天,能讨多少銀錢?”
說書人撇了撇嘴,不情不願交出驚堂木,擱在跑堂的托盤裡。
那驚堂木沉甸甸的,也不知是黃楊還是榉木。
明桂枝拿在手裡左右打量,又翻轉抛了抛。
“允書兄,你看。”
趙斐輕輕蹙眉。
那人笑得明媚,把驚堂木往他眼前送,像年畫裡的獻寶瑞獸。
“你不是失魂症麼?” 他低聲問。
“他”答:“我這失魂症有點怪,偏偏隻記得有趣的事。”
說罷,驚堂木一拍,震出茶湯圈圈漣漪。
“話說,前朝的時候,江浙漕幫有個少舵主,姓唐,名喚泰斯。他精通海運,常押運與東洋貿易。卻說那日,唐少舵主押着三十艘漕船過錢塘江……”
明桂枝把《基督山恩仇錄》的故事移花接木,化作中國古代背景,娓娓道來。
……
酉時一刻。
方靖匆匆走近停雲樓,暮色已浸染門樓。
燈火初上,照得人影憧憧。
他擡手拂去肩頭細碎雨珠,聽見堂内一聲驚堂木炸響,滿座喝彩如潮水翻湧。
卻轉瞬,喝彩聲變成歎息聲、哀怨聲。
“他沒死!唐泰斯他命硬着呢,絕對還喘着氣!”
“唉,五十丈高的懸崖呢……”
“他要是嗝屁了,那範立亞大人教他那些番文、算術,豈不是全白瞎了?”
方靖疑惑,也詫異:早間他離席之際,說書人念的是明、趙兩家四代宿怨……
唐泰斯是誰?
範立亞大人又是哪位?什麼番文、算術?
什麼五十丈的懸崖?
方靖夾着半濕的油紙傘往人堆裡擠,皂靴險些被踩掉。
上午空蕩蕩的楹聯柱旁,竟有赤腳漢子蹲在礎石上,伸長着脖子往天井那邊瞧,又側着耳細聽。
濃烈酒氣、花生瓜子的油脂味與煎餅味混合。
停雲樓全然沒有半點原先的閑适恬靜。
方靖眉頭皺了又皺。
他盡力往裡擠,馬皮靴盡是污漬,衣衫皺得勾絲。
好不容易擠到廳堂,耳邊傳來一聲猛喝:“你個傻子,懸崖下面是海,唐泰斯死不了!”
是個穿油亮短打的魚販子,他揪着身邊綢衫客的衣襟,兩人鼻尖幾乎抵在一處。
綢衫客絲毫不讓:“放你祖宗的羅圈屁!那麼高的閻王崖,摔下去骨頭都能碾成粉!你當他是海夜叉?有九條命?”
方靖皺着眉側身,避開那兩個面紅耳赤的茶客,左顧右盼,終于在人群最中央瞧見明桂枝。
“他”坐在最中間的那張八仙桌旁,手邊擱着驚堂木,悠悠捧盞,輕輕啜一口茶。
茶湯熱氣袅袅上升,映得“他”眉眼柔和,仿佛與周遭喧鬧隔絕。
趙斐坐在“他”身旁,身形筆直。
隻是那八仙桌原本是四個人的茶位,雖是條凳,最多也就坐七八人。
如今卻擠下十數人,趙斐隻得翹着手肘,支開與左右旁人的距離,顯得有些滑稽。
“哎!仲安兄,這裡!”
明桂枝瞥見方靖,連忙笑着招手示意。
聲音清亮,穿透了茶樓裡的嘈雜,引得周圍人紛紛側目。
“他”對衆人拱了拱手:“他是我朋友,勞駕,勞駕大家讓讓。”
話音一落,人群竟自動自覺地讓開了一條道,仿佛這話有某種魔力似的。
方靖心裡納悶,人們怎麼就聽“他”吩咐。
但特殊待遇總是令人受落的。
他順着人群讓出的空隙走過去,腳步輕快,心裡隐隐得意。
那桌的人為他騰出一小塊地方,掌櫃也識趣遞來茶盞。
明桂枝撥開桌上瓜子殼,笑道:“仲安兄,坐這兒。”
方靖坐下,不住訝然。
這桌茶案堆得滿滿當當,像個小小雜貨攤。
幾塊油紙包着芝麻糖,糖渣撒一桌,亮晶晶像鋪滿一地星星。
炒得香噴噴的瓜子,殼兒堆成了小丘,偶爾有幾顆沒剝幹淨的,飄着焦香。
一包剛出爐的糖炒栗子,殼兒裂開了口,露出裡頭金黃飽滿的果肉,熱氣還沒散盡,香味直往人鼻子裡鑽。
桌底堆滿山貨——曬幹的蘑菇,捆住腳的雞鵝,甚至還有一隻麻繩拴着的野兔,兔耳朵耷拉着,怪可憐。
最顯眼的是桌子正中的一堆銅錢、碎銀子和銀錠,像座金銀山。
方靖與趙斐中間還隔了兩個人。
他伸長脖子,正要問趙斐這到底怎麼回事……
忽然,人群裡傳來一聲呼喊:“報仇!唐泰斯要報仇!”
這嗓子又高又亮,像從人群裡炸開一顆炮仗,一眨眼就把茶樓氣氛點着。
剝花生的老漢手一抖,花生殼撒了一地。
旁邊那桌額婦人懷裡抱了個小孩,孩子被吓得一激靈,手裡糖糕掉地上。
喝茶的老童生差點沒噎着。
轉瞬,大夥兒反應過來,茶廳裡呼聲接連,此起彼伏的。
“報仇!”
“報仇,報仇!”
“唐泰斯,報仇!唐泰斯,報仇!”
聲浪一波接一波,熱油鍋裡倒進一瓢冷水,噼裡啪啦炸開鍋。
有人拍桌子喊,有人跺腳叫,連悠哉的鄭員外都忍不住跟着喊兩嗓子,折扇敲得茶案砰砰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