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卯端起茶盞。
是新蒸的桂花香片。
正要細細品味,窗外石徑傳來碎葉聲。
那腳步應該踩慣青苔的,落得又輕又穩。
像隻識途狸奴。
門簾掀動,帶起一陣墨香。
方卯擱下茶盞的工夫,古長青已立在八仙案旁。
他袖口沾了墨,想是剛在書房寫公文,連官服都未及換下。
“原該備些新焙的毛尖待客,”古長青撩袍坐下:“偏不巧,我早前得了個怪病——聞見茶青氣就頭疼。”
說着他自己先笑起來,眼尾細紋像池邊春柳。
古長青的尖下颌上蓄着半寸花須,遠看,像蘸秃了的狼毫筆頭。
一對壽眉,順着下垂的眼角往鬓邊斜斜掃去,幾绺白發在玉簪旁支棱着,。
方卯年輕時見過古長青——是個丹鳳眼的俊後生,眉目間頗有威儀。
如今皮肉松了,竟然顯出三分菩薩相。
他垂眼盯着茶湯,咽下輕歎。
——原以為要枯坐三五刻鐘的。
樞密院的同僚提醒他,說古大人如今兼着織造局的燙手差事呢,便是晾着同級官員吃茶,旁人也說不得什麼。
不曾想,古長青來得這樣急,把他斟酌半日的開場白攪亂。
半肚子官場話,此刻像揣着油紙傘撞見大晴天。
白費心了。
方卯低頭抿了口茶,窗棂間漏下的光移了半寸,驚醒蜷在藤椅裡的狸貓。
“說起來,今個晌午打朱雀街過——” 他笑道。
古長青不接話,隻管将滾水繞着茶盞邊沿畫圈。
方卯繼續說:“我瞧見一樣新出的茶,倒不知道合不合你心意。”
“半生茶?”
“正是!”
方卯莞爾。
——他想起臻頤茶行門口懸的牌匾。
對聯的那手字潑墨淋漓,收筆處又帶出兩分春意。
真正是剛柔得宜。
字好,對聯更好——常恨半生多契闊,萬幸回首有餘甘。
饒是方卯見慣風雅,當時也不禁駐足長歎。
“其實就是苦丁。” 古長青也笑。
“嗯?”
“半生茶,就是苦丁茶。”
方卯頓時興緻更濃:“為何喚‘半生茶’?”
“因為苦,苦後回甘。”
“妙!妙極!”方卯不住誇贊。
聲音驚動柳梢畫眉鳥,撲撲掠過池面。
“這苦後回甘……”話音在舌尖滾了半圈,忽地化作一聲輕歎。
茶氣氤氲。
方卯撫着茶盞,心境悠悠。
他想起永泰元年的春闱放榜,想起在吏部做侍郎的短暫時光,想起在杭州、泉州的漫長年月……
風驟然靜下。
畫眉噤聲。
古長青冷不丁一句話,把方卯從走馬燈一樣的回憶中喚醒——
“方大人,你猜猜是誰寫的對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