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别說我不教你倆為官之道,” 明桂枝嗤笑一聲:“有道是: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一邊說,她一邊不經意側身。
趙斐轉停杯盞,酒液懸在杯沿打轉。
他看見了。
明桂枝黛袍一展,躲開憐月探“他”下身的手。
那一瞬,他似乎聽見自己後槽牙松開的輕響。
“允書兄?”
明桂枝喚他。
該趙斐說那句關鍵的“對白”了。
他仰頭飲盡殘酒,喉嚨燒灼,恰壓住心尖那抹怪異的緊張與放松。
“昆玉說得對,後下手遭殃,最要緊的是……杭州市舶司的密函。”
趙斐望着明桂枝。“他”臉頰醉意酡紅,竟教他移不開眼睛。
“昆玉,你可收好了?”一張口,嗓子有點粘,又有點癢。
“曉得的,我曉得的。”
明桂枝懶洋洋後仰,憐月喂來李子,“他”一口銜住,還趁機舔一下憐月指尖。
趙斐眸色又複一沉。
“市舶司的密函,就擱在我馬車的櫃屜裡。” 明桂枝道。
“你怎麼把它擱在如此、如此!”方靖尾音兀地揚起,又強行壓低:“如此晃眼的地方?”
“放心,最危險的地方,才最安全。”
燭火倏地一跳。
明桂枝淺淺笑,挑起憐月下颌:“小娘子這顆朱砂痣好看,生得真妙。”說着,撫着少女手臂:“隻是不知道,守宮砂可還在?”
“明、明大人說笑了……” 憐月一慌,不慎碰翻酒壺,濕了羅裙。
“若是雛兒,”明桂枝攫住她手腕:“小爺明日就給你擡紅轎。”
“明昆玉!”趙斐低聲喚“他”。
“奴、奴家上旬才……才□□……”憐月摟住明桂枝肩膀,急得眼紅紅:“明大人,奴家隻伺候過一個恩客,與雛兒無異……”
“伺候過人了?那就不是完璧咯……”明桂枝眼神冷下來:“可惜了,小爺我隻要處子。”
“他”漫不經心呷酒,像真的惋惜一般,歎了口氣。
憐月伏到“他”耳邊,聲線嬌柔如莺啼:“喲,大人,伺候過人也有好處……奴家新習了些招式……”
“退下罷。” 明桂枝用折扇尖挑開距離:“你沒聽到嗎?我要的是處子。”
說罷,起身離席。
經過趙斐身旁,“他”笑笑道:“小爺我沒了興緻,二位請随意。”
趙斐扶正玉冠的動作慢了半拍。
他嘴角浮起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笑容。
“我也沒了興緻。”他道。
“喂,你們!”
方靖停下筷箸,對着他們的背影喚:“這可是咱自己付的賬啊!”
那些流水似的、白花花的銀子啊……
這兩人就這麼走了?
脂粉香氣陣陣繞過方靖鼻尖。
他手搭在椅背仰坐,一伸手,剛要撫上美人香肩,恰好看見自己裡衣袖口那枚青玉圓扣。
美玉閃着寒光。
這是臨行前,妻子親手為他縫上的。
“唉,我一個也應付不了你們三人,我也沒興緻了。”
一縷青煙飄去,方靖披着大氅,已疾步穿過回廊。
……
雨忽然急了。
星星點點,如碎銀砸落。
南城麻石路上,雨水灌滿車轍印痕。
平日裡這兒到處是食肆油煙香、棗糕鋪的糖香、湯面店的豬骨香……
這會兒全聞不着。
十五步長的街面,就剩馄饨幌子還在雨裡打擺。
雨沿傘骨滑下,漏成銀線,濕了明桂枝肩頭。
麻石地面返着冷光。
更鼓漏過雨簾。
趙斐提着燈籠,快趕三步,靴底碾過水窪,兩人影子被攪碎。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明昆玉!”
趙斐喚住“他”,一個閃身到傘下。
他嗓音裹着雨腥味:“雨傘勞駕往左半寸。”
明桂枝把傘柄換到左手。
傘面在趙斐肩上撐出半圈幹地,她手肘擠在對方沾濕的衣袖。
雨水順着傘沿滴成簾,碎在趙斐後頸骨節上。
害他刹那晃了神。
趙斐把燈籠換到外側。
暖黃油紙映出兩人交錯的影。
“明知要下雨也不帶傘?” 明桂枝笑問。
趙斐垂目,盯着燈籠不語。
他想起那年仲夏的學堂後院,同窗們扒着矮牆招呼,說雅韻坊來了批西域胡姬。
彼時,明桂枝倚着松樹翻《洗冤集錄》。
三伏天,蟬鳴響得震天。
“他”相熟的幾個同窗問了又問。
“昆玉,雅韻坊備了冰鎮的西涼葡萄酒哦。”
“那些西域胡姬據說個個雪膚若脂,金發碧眼,去瞧個新鮮?”
“聽說她們會跳柘枝舞,喜人得很呢,走,開開眼界?”
趙斐記得,當時明桂枝翻過一頁《男子作過死》,淡淡笑道:“我看這驗死人之法,比活人值得揣摩。”
地上漫起水汽,漸漸浸透鞋底。
傘面斜着淌水,在二人袍服上落印。
“你是如何……” 趙斐欲言又止。
“嗯?”
“你如何認定那清倌人非清白身?”
燈籠穗子掃過他虎口的繭。
也仿佛掃過他滿是狐疑的心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