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霁民兩腮凹陷,臉頰漲起豬肝色。細密雨絲斜射進窗棂,正巧掠過他高聳的顴骨。照得他皮下青筋似枯枝破雪。
“利欲熏心之輩,心狠手辣至極!濟世經邦半點不做,滿腦子陰毒,隻會算計着踩老子的官帽往上撲騰!”
“人渣!敗類!卑鄙無恥之徒!”
“禍國殃民!”
謾罵不絕于口。
陳敬儒的官帽濺了茶沫,烏紗濕漉漉貼在上頭。活像落水掙紮的鹧鸪。
卻噤聲不敢言。
“好個狀元郎,要拆我的廟門是吧?” 徐霁民猛力一拍書案:“本官也仔細看看,他貼的什麼門神!如此膽大包天!”
徐霁民甲蓋在手心握出血痕,連名帶姓喚道:“陳敬儒!”
三個字咬得牙根都要斷了。
“下、下官在!” 陳敬儒連忙跪下應答。
“半個時辰,我限你半個時辰!” 徐霁民冷森森吩咐,“竹節蟲與蝗蝻分裝十二隻桐木匣,要活的,午時一刻,擂鼓三巡,領百姓聚到縣衙前的空地來!”
——“徐大人!”
林茂源霍地一聲站起來:“您、您這是要先發制人?”
“對,” 徐霁民冷哼一聲:“那小子雖則無恥至極,但一句話倒說得真——‘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陳敬儒烏紗上的雙翅還在打顫,就聽見身旁“砰砰”的磕頭聲。
——“大人三思、大、大人三思!”
林茂源的喊聲裡帶着哭腔。
他十指扒着地磚縫叩頭,翡翠扳指在磚面刮出青灰痕。
額上油汗混着梁塵落下來,把塊團花紋的石闆漬成發黴的雲片糕。
徐霁民猛地一踹他。
“糊塗!錢重要還是命重要?”
林茂源的灰綢緞滿是汗漬,渾身抖個不停,像條砧闆上的銀刀魚。
“大人啊,這若是把竹節蟲往縣衙前一擺......”
他一擡頭,眼淚鼻涕糊成一塊兒:“我造假蝗災,哄擡物價,诓騙百姓,不也是死罪……”
“傻子,”徐霁民睨他一眼,“誰知道是你謊造的蝗災?”
林茂源愣愣擡頭。
徐霁民眼角抽搐兩下,冷笑道:“德州縣衙明察暗訪,尋得假蝗災真相;我堂堂巡撫坐鎮,為百姓揭示真假;你這山東首善,按八十八文購回大米,就當拿錢買命吧。”
他笑聲愈發高揚,看向陳敬儒:“如此一來,指不定你我還能借此高升呢!”又對林茂源笑道:“林大當家,到時本官必定忘不了你!”
片刻,笑意戛然收住,徐霁民喉嚨滾出渾濁痰音:“哼,狀元?我呸。”
他翻着手中方靖的劄記。
那裡頭,茶漬污了“胡椒八十二文”的墨痕。
徐霁民把劄記扔給陳敬儒。
——“陳大人,你得多謝這班文曲星,給你遞來現成的刀!”
陳敬儒應聲一哆嗦,官帽雙翅耷拉似足他的八字眉。
……
德州,東城大街。
柳絮裹着日頭往下飄。
方靖抹一把額頭細汗,墨灰緞面浸出深色雲紋。
他拎着半串銅錢擠過糖糕攤,正見幾個老妪蹲在米鋪石階曬新麥。
明桂枝撥弄着荷包上流蘇,黛色圓領袍蹭過陳米籮筐。
日頭斜穿草棚,她掏出銅串往案闆一撒,叮鈴啷當砸出個旋渦。
“勞駕,換三鬥糙米,一百文錢一鬥。”
賣米的瘸老漢眼皮不擡,“官爺留着銅闆打酒罷,這年頭米賤蟲貴。”
檐角垂着蒜辮子,叫風一掠,掉下一頭紫皮獨頭蒜。
明桂枝笑着搖了搖頭。
似放下一身重擔,跳着踱步到約定的榕樹下。
趙斐瞧見“他”像兔子一樣蹦過來,笑問道:“沒有收獲?”
明桂枝笑着搖頭,“這山東巡撫比我想的果斷呢!”日影照在她鼻尖,像貼了片金箔。
方靖也大步流星折返,左手還拎着塊棗泥燒餅,直冒熱氣。
——“他們看見銅錢就直翻白眼!”
他右手攥着張宣紙。
原是沿街派發告示,青麻紙上的墨漬未幹。
明桂枝隐約瞧見“竹節蟲”三字。
“喏,告示都出了。” 方靖把那告示遞給他們看。
上面圖文并茂,教人怎麼區分蝗蝻和竹節蟲。
“允書你看,” 明桂枝兩指撚開張告示一角,“瑞禾豐米号八十八文回購大米,數量不限!嘿,讓他們做了一會大善人了?”
趙斐沒有接話。
黑眸深幽,閃過複雜的光芒,冷冷盯着告示。
“不開心?”
明桂枝雙眸清澈,朝他眨了眨,笑着勸道:“算了,就讓他們得個好名聲吧,最重要是米價趕在春耕前回落。”
“不,不對!”
“怎麼了?”
“方靖的劄記還在他們手裡!”
“這有啥?我們不是南下麼,正好再記一次新的價目。”
趙斐驟然皺眉,汗珠子順着他眉棱往下淌。
突然,他一把扯過明桂枝的手,往碼頭方向跑。
指節攥得“他”腕骨泛白。
他不忘回頭喚方靖:“快,上官船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