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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私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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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能逃到哪裡?

盛湛眸色晦暗,強壓下心頭的顫意。他知道,這場逃亡從一開始就注定徒勞。

可他不願放手。

窗外風鈴“叮鈴”一響,驚碎了滿室寂靜。

小表妹的黛色直裰掃過門檻青苔,像一尾魚遊進蒼灰的霧。

盛湛抽出一張方才換來的銀票,“那對鸾鳳镯,我們不賣。”

掌櫃皺眉,他本想讨價,但瞟見那銀碼足有雙倍,隻好不舍遞上。

另一隻金镯刻的是“共盟鴛蝶”。

門外傳來馬靴碾碎枯葉的輕響,盛湛匆匆将金镯塞進袖籠。

“澈之?”

小表妹立在石階下回頭,暮色把她的影子拉得伶仃:“再晚,就趕不上錢莊兌銀了。”

盛湛應聲跨出門檻。

暮色濃得化不開,他幾乎看不見小表妹的背影。

手裡的對镯越來越沉。

陰文刻字摩挲他手心皮肉,像是要把“永結鸾俦,共盟鴛蝶”的誓約烙進骨血。

等到了秋獵過後,他生辰那天……他想,定要為她戴上這镯子。

從此,生生世世鎖住她。

……

三更天秋風蕭蕭。

地窖内,火光搖曳如鬼影。

盛湛坐在輿圖前,蘸着朱砂,從居庸關描到玉門關,筆鋒停在“敦煌”處,寫下一個“囍”字。

筆尖一抖,紅痕暈開,像未幹的血迹,刺痛他的眼。

他低聲道:“過了汾州再換駱駝,避開官道,西北的風沙能掩住行迹。”語氣冷靜,仿佛在籌謀一場戰事,而非私奔。

一擡眸,看見小表妹咬斷絲線,把金豆子縫進夾襖内襯。燭光映在她臉上,柔和而蒼白。

她朝他一笑:“生一兒一女,好不好?”語氣輕快,像在憧憬一個近在咫尺的未來。

盛湛聞言,唇角牽起一抹笑,眼底卻湧上酸澀。

他附和:“好,女兒似你,兒子似我。”話音剛落,喉間卻哽咽——他連自己能活到什麼時候都無法保證,何談兒女?

輿圖上那“囍”字灼燒着他的視線,像嘲笑他,說這短暫的幸福不過是鏡花水月。

他低頭掩飾,無意識地撫過輿圖邊緣,紙面粗糙,割出指尖一道細痕。

“你過來看看。”他招呼她靠近。

小表妹将燭台移到輿圖旁,火苗竄起,映得她臉頰染上一層酡紅。

她盯着那“囍”字,唇角微微上揚,輕聲道:“在這兒成親?”

“對。”

盛湛答得幹脆,目光卻落在她身旁的白玉小鹿上。

斷角處的裂痕被燭火映得猙獰。

他想起她兒時的話:“隻有願意讓鹿兒暢飲清泉、山林馳騁的人,才配擁有它。”

這話如針,刺進他心底最深的隐秘——若父王還在,他可以是逐鹿的獵手,如今,卻成了被獵殺的鹿。

他腦海中,老皇帝鷹隼般的眼、叔父們淬毒的酒杯、刺客刀鋒上的寒光,都如潮水般湧來。他深深吸了口氣——不能死,他有小表妹和舅舅。

燭火跳躍,将輿圖的“囍”字烘得發燙。

盛湛低聲道:“等舅舅回來,我們就走。”

這話像是承諾,更像是自欺。

他擡頭看向小表妹,她眼底的柔光如星,卻照不穿他心底的黑暗。

這場私奔,不是逃離,而是他與命運的最後一搏——若赢,他得自由;若輸,他失一切。

然而,在那日秋獵,命運給他開了個玩笑。

……

秋日獵場,風卷着枯葉低低掠過。

盛湛勒住缰繩,放眼望去,正看到小表妹的背影。她一身黛色騎裝,腰間系着箭囊,腰肢挺得筆直,像一株迎風而立的竹,卻又透出單薄。

風掀起她發梢的幾縷青絲,在陽光下微微晃動。

盛湛心神也一晃。

恍惚間,已見她在西北草原縱馬馳騁的模樣。

漠北的風,會比這裡喧嚣嗎?

錫林郭勒的芨芨草……是否如菖蒲嫩綠?

盛湛覺得喉嚨發緊,像吞下一口北風,幹澀而刺痛。

暮光将獵場染成血色,遠處傳來馬蹄聲,急促得像擂鼓。

盛湛猛地擡頭,眯起眼望去。

一個獵戶模樣的人影策馬而來,袖口在風中翻卷,露出一點刺繡——輯事廠的隼羽,它像一枚冷箭,直刺他瞳孔。

刺客!

他腦子裡轟然炸開兩重聲音,像兩股洪流撞在一起,激得他耳膜生疼。

“帶她走,别管……”

柔情的聲線兇猛湧來,帶着明府地窖的潮氣,還有她衣襟的桂花香,像一隻手死死拽住他的心。

要把他拉回那個火光搖曳的夜晚。

“阻止他!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狠戾的聲音刺進他骨縫,冷得像冰。

我想走,我想逃去西北……

與小表妹生生世世,朝朝暮暮。

他心裡掙紮着。

但那道冷聲就像老皇帝的目光,鷹隼般銳利,洞穿他的每一寸軟弱。

“此刻調轉馬頭還來得及!”

“去!在祖父面前證明你的價值!”

“不抓住這機會,你永遠隻是個影子。”

盛湛攥緊缰繩,馬鞭高高舉起,狠狠落在坐騎身上。馬兒嘶鳴一聲,極速向前沖去。

他眼眶充血,紅得像蒙了一層血霧,整個人像一頭被鐵鍊鎖住仍撲向獵物的困獸。

掙不脫命運的鎖,又不甘心被它吞噬。

風在耳邊呼嘯,像刀子割臉頰,他聽不見别的,隻聽見自己心底的撕裂聲,如布帛被生生扯開,露出一道猙獰的口子。

刺客的箭矢破空而來,他想也沒想,縱身撲躍,擋在老皇帝身前。

箭翎擦過他顴骨,劇痛像火燒般炸開,血珠濺出,順着臉頰滑下,溫熱而腥甜。

他喘息着,一低頭,看見血濺在衣襟,紅得刺眼,像一朵開敗的花。

愣神之際,身旁冷光一閃。

黛色身影快如閃電,朝他撲來。

一擡眼,他看見小表妹的袍袖被割開,左臂綻開深深血痕。

——那刺客垂死反擊,小表妹為他擋住了最緻命一劍。

禦林軍陸續圍了上來。

喧嚣中,盛湛與小表妹靜默對視。

他看到她眼中的光逐漸熄滅,像被夜風吹滅的燭火,搖曳幾下,便隻剩一縷青煙。

“澈之!”

老皇帝手指痙攣,渾濁的瞳孔映出盛湛彷徨又錯愕的模樣。

他托着老皇帝後頸,手突然僵住——龍袍領口露出的松垮皮肉,正貼着他不斷滲汗的掌心。

如此貼近的距離,盛湛嗅到龍涎香也難以掩蓋的腐木氣息。

他盯着老皇帝頸脖青紫色脈絡,蜿蜒如诏獄鎖鍊。

原來,所謂真龍天子,皮囊裡也不過盛着會腐敗的血肉。

這象征絕對權力的軀殼,也有顫抖無助的時刻。

盛湛清晰聽見心底有什麼東西碎成了兩半。

一半徹底死了。

另一半在地獄無盡的火焰裡活過來,不斷膨脹,不斷壯大。

窺見了這最煊赫的權柄的裂縫。

他,永遠都回不去了。

……

獵場營帳裡,燭火跳得不安分,光影在帳壁上晃蕩,像一灘化不開的濃墨。

銅鏡擺在案幾上,映出盛湛帶血的面容,顴骨上的傷疤橫着,血迹幹了,顔色暗得發黑。

太醫站在一旁,低着頭,竹簽蘸着金瘡藥,小心翼翼往那傷口上抹。藥膏觸到皮肉,刺痛本該燒得人一哆嗦,可盛湛卻像沒感覺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鏡子裡的人,目光呆滞,仿佛那張臉不屬于自己。

他嘴角輕輕往上牽了牽,扯出一抹溫潤的笑,像是在練習一種該有的模樣。

那種“忠孝”二字該配的表情。

他神色柔和得似春水,可眼底卻結了霜,連燭光都照不進去。

這笑和眼神撞在一處,十足怪戲裡的醜角。

盛湛心裡明白,這副皮囊底下藏着什麼:一邊是順從的殼子,一邊是咬牙切齒的憎恨,像兩匹馬拉着一輛車,偏要往不同的方向跑,跑得他心口撕裂着痛。

案幾上攤着一卷黃绫。

那是老皇帝賜下的封王旨意,金色絲縧在燭光裡閃着幽光,像在跟他眨眼,提醒他這權力有多燙手。

他垂下眼,手滑進袖籠,摸到那隻鸾鳳金镯。

本想今晚過後交給小表妹的。

“永結鸾俦”四字硌得他掌心發麻,在罵他負心。

他低低地呢喃一句:“對不住你了。”

聲音細得像風吹過帳縫,幾乎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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