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能逃到哪裡?
盛湛眸色晦暗,強壓下心頭的顫意。他知道,這場逃亡從一開始就注定徒勞。
可他不願放手。
窗外風鈴“叮鈴”一響,驚碎了滿室寂靜。
小表妹的黛色直裰掃過門檻青苔,像一尾魚遊進蒼灰的霧。
盛湛抽出一張方才換來的銀票,“那對鸾鳳镯,我們不賣。”
掌櫃皺眉,他本想讨價,但瞟見那銀碼足有雙倍,隻好不舍遞上。
另一隻金镯刻的是“共盟鴛蝶”。
門外傳來馬靴碾碎枯葉的輕響,盛湛匆匆将金镯塞進袖籠。
“澈之?”
小表妹立在石階下回頭,暮色把她的影子拉得伶仃:“再晚,就趕不上錢莊兌銀了。”
盛湛應聲跨出門檻。
暮色濃得化不開,他幾乎看不見小表妹的背影。
手裡的對镯越來越沉。
陰文刻字摩挲他手心皮肉,像是要把“永結鸾俦,共盟鴛蝶”的誓約烙進骨血。
等到了秋獵過後,他生辰那天……他想,定要為她戴上這镯子。
從此,生生世世鎖住她。
……
三更天秋風蕭蕭。
地窖内,火光搖曳如鬼影。
盛湛坐在輿圖前,蘸着朱砂,從居庸關描到玉門關,筆鋒停在“敦煌”處,寫下一個“囍”字。
筆尖一抖,紅痕暈開,像未幹的血迹,刺痛他的眼。
他低聲道:“過了汾州再換駱駝,避開官道,西北的風沙能掩住行迹。”語氣冷靜,仿佛在籌謀一場戰事,而非私奔。
一擡眸,看見小表妹咬斷絲線,把金豆子縫進夾襖内襯。燭光映在她臉上,柔和而蒼白。
她朝他一笑:“生一兒一女,好不好?”語氣輕快,像在憧憬一個近在咫尺的未來。
盛湛聞言,唇角牽起一抹笑,眼底卻湧上酸澀。
他附和:“好,女兒似你,兒子似我。”話音剛落,喉間卻哽咽——他連自己能活到什麼時候都無法保證,何談兒女?
輿圖上那“囍”字灼燒着他的視線,像嘲笑他,說這短暫的幸福不過是鏡花水月。
他低頭掩飾,無意識地撫過輿圖邊緣,紙面粗糙,割出指尖一道細痕。
“你過來看看。”他招呼她靠近。
小表妹将燭台移到輿圖旁,火苗竄起,映得她臉頰染上一層酡紅。
她盯着那“囍”字,唇角微微上揚,輕聲道:“在這兒成親?”
“對。”
盛湛答得幹脆,目光卻落在她身旁的白玉小鹿上。
斷角處的裂痕被燭火映得猙獰。
他想起她兒時的話:“隻有願意讓鹿兒暢飲清泉、山林馳騁的人,才配擁有它。”
這話如針,刺進他心底最深的隐秘——若父王還在,他可以是逐鹿的獵手,如今,卻成了被獵殺的鹿。
他腦海中,老皇帝鷹隼般的眼、叔父們淬毒的酒杯、刺客刀鋒上的寒光,都如潮水般湧來。他深深吸了口氣——不能死,他有小表妹和舅舅。
燭火跳躍,将輿圖的“囍”字烘得發燙。
盛湛低聲道:“等舅舅回來,我們就走。”
這話像是承諾,更像是自欺。
他擡頭看向小表妹,她眼底的柔光如星,卻照不穿他心底的黑暗。
這場私奔,不是逃離,而是他與命運的最後一搏——若赢,他得自由;若輸,他失一切。
然而,在那日秋獵,命運給他開了個玩笑。
……
秋日獵場,風卷着枯葉低低掠過。
盛湛勒住缰繩,放眼望去,正看到小表妹的背影。她一身黛色騎裝,腰間系着箭囊,腰肢挺得筆直,像一株迎風而立的竹,卻又透出單薄。
風掀起她發梢的幾縷青絲,在陽光下微微晃動。
盛湛心神也一晃。
恍惚間,已見她在西北草原縱馬馳騁的模樣。
漠北的風,會比這裡喧嚣嗎?
錫林郭勒的芨芨草……是否如菖蒲嫩綠?
盛湛覺得喉嚨發緊,像吞下一口北風,幹澀而刺痛。
暮光将獵場染成血色,遠處傳來馬蹄聲,急促得像擂鼓。
盛湛猛地擡頭,眯起眼望去。
一個獵戶模樣的人影策馬而來,袖口在風中翻卷,露出一點刺繡——輯事廠的隼羽,它像一枚冷箭,直刺他瞳孔。
刺客!
他腦子裡轟然炸開兩重聲音,像兩股洪流撞在一起,激得他耳膜生疼。
“帶她走,别管……”
柔情的聲線兇猛湧來,帶着明府地窖的潮氣,還有她衣襟的桂花香,像一隻手死死拽住他的心。
要把他拉回那個火光搖曳的夜晚。
“阻止他!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狠戾的聲音刺進他骨縫,冷得像冰。
我想走,我想逃去西北……
與小表妹生生世世,朝朝暮暮。
他心裡掙紮着。
但那道冷聲就像老皇帝的目光,鷹隼般銳利,洞穿他的每一寸軟弱。
“此刻調轉馬頭還來得及!”
“去!在祖父面前證明你的價值!”
“不抓住這機會,你永遠隻是個影子。”
盛湛攥緊缰繩,馬鞭高高舉起,狠狠落在坐騎身上。馬兒嘶鳴一聲,極速向前沖去。
他眼眶充血,紅得像蒙了一層血霧,整個人像一頭被鐵鍊鎖住仍撲向獵物的困獸。
掙不脫命運的鎖,又不甘心被它吞噬。
風在耳邊呼嘯,像刀子割臉頰,他聽不見别的,隻聽見自己心底的撕裂聲,如布帛被生生扯開,露出一道猙獰的口子。
刺客的箭矢破空而來,他想也沒想,縱身撲躍,擋在老皇帝身前。
箭翎擦過他顴骨,劇痛像火燒般炸開,血珠濺出,順着臉頰滑下,溫熱而腥甜。
他喘息着,一低頭,看見血濺在衣襟,紅得刺眼,像一朵開敗的花。
愣神之際,身旁冷光一閃。
黛色身影快如閃電,朝他撲來。
一擡眼,他看見小表妹的袍袖被割開,左臂綻開深深血痕。
——那刺客垂死反擊,小表妹為他擋住了最緻命一劍。
禦林軍陸續圍了上來。
喧嚣中,盛湛與小表妹靜默對視。
他看到她眼中的光逐漸熄滅,像被夜風吹滅的燭火,搖曳幾下,便隻剩一縷青煙。
“澈之!”
老皇帝手指痙攣,渾濁的瞳孔映出盛湛彷徨又錯愕的模樣。
他托着老皇帝後頸,手突然僵住——龍袍領口露出的松垮皮肉,正貼着他不斷滲汗的掌心。
如此貼近的距離,盛湛嗅到龍涎香也難以掩蓋的腐木氣息。
他盯着老皇帝頸脖青紫色脈絡,蜿蜒如诏獄鎖鍊。
原來,所謂真龍天子,皮囊裡也不過盛着會腐敗的血肉。
這象征絕對權力的軀殼,也有顫抖無助的時刻。
盛湛清晰聽見心底有什麼東西碎成了兩半。
一半徹底死了。
另一半在地獄無盡的火焰裡活過來,不斷膨脹,不斷壯大。
窺見了這最煊赫的權柄的裂縫。
他,永遠都回不去了。
……
獵場營帳裡,燭火跳得不安分,光影在帳壁上晃蕩,像一灘化不開的濃墨。
銅鏡擺在案幾上,映出盛湛帶血的面容,顴骨上的傷疤橫着,血迹幹了,顔色暗得發黑。
太醫站在一旁,低着頭,竹簽蘸着金瘡藥,小心翼翼往那傷口上抹。藥膏觸到皮肉,刺痛本該燒得人一哆嗦,可盛湛卻像沒感覺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鏡子裡的人,目光呆滞,仿佛那張臉不屬于自己。
他嘴角輕輕往上牽了牽,扯出一抹溫潤的笑,像是在練習一種該有的模樣。
那種“忠孝”二字該配的表情。
他神色柔和得似春水,可眼底卻結了霜,連燭光都照不進去。
這笑和眼神撞在一處,十足怪戲裡的醜角。
盛湛心裡明白,這副皮囊底下藏着什麼:一邊是順從的殼子,一邊是咬牙切齒的憎恨,像兩匹馬拉着一輛車,偏要往不同的方向跑,跑得他心口撕裂着痛。
案幾上攤着一卷黃绫。
那是老皇帝賜下的封王旨意,金色絲縧在燭光裡閃着幽光,像在跟他眨眼,提醒他這權力有多燙手。
他垂下眼,手滑進袖籠,摸到那隻鸾鳳金镯。
本想今晚過後交給小表妹的。
“永結鸾俦”四字硌得他掌心發麻,在罵他負心。
他低低地呢喃一句:“對不住你了。”
聲音細得像風吹過帳縫,幾乎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