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關倩兮倚在樹旁,绯裙似血,在霧中綻開。
“趙大人找誰呢?明郎昨夜在我榻上,可累得很。”
笑容妖冶。
趙斐怒火中燒,拔劍劈向幻影。
劍光劈開濃霧的刹那,松樹化為無數明桂枝的影子,圍繞他旋轉……
或嗤笑,或蹙眉,或冷眼睨他。
“你不是一直想我恢複記憶麼?”千百個聲音重疊着問。
趙斐的劍“哐啷”墜地。
“我……”他跪在松針堆裡,喉頭腥甜:“我不想了!”
不知是冷汗,還是淚,涔涔滑落他臉頰。
鹹鹹的、澀澀的。
“你繼續忘,繼續失魂……”
“你繼續做我的明郎,好不好?”
“求求你!”
風吹散霧,掠過樹梢。
影子們竊竊私語。
“真狠心,人家還為他擋過刀……”
“心腸歹毒,他有斷袖之癖,還肖想拖我下水!”
“惡心透了,怎會有如此陰鸷之人?”
私語如針,刺入他心扉。
迷霧又襲來,困他于無盡深淵。
卻一睜眼,他竟又回到栖雲雅閣,回到“他”的廂房裡。
燭光昏暗搖曳,明桂枝倚在床頭,半邊臉隐在陰影裡,見是他,隻微微擡了擡眼。
“何事折返?”
“你認真想想……”趙斐手執長劍,額頭冷汗涔涔,“我們在德州、在景州……在海津鎮經曆了什麼?”
“我不記得,你别妨礙我休息。”
趙斐咬緊牙關,語氣裡盡是哀求:“拜托,你再想想……”
“你!”
“求求你……”
“趙斐,你莫不是魔怔了?”明桂枝還是冷笑:“我再說一遍:不記得!”
他心一下子沉落幽冥深淵。
連自己都還未反應過來,已然大步上前,一劍刺向明桂枝的心口。
劍尖穿透“他”身體,鮮血噴湧,濺在他眉梢額角。
溫熱,又粘稠。
“你個瘋子……”明桂枝嘴角噙血,無限惑然:“……為什麼,為什……麼?”
“我不能讓你活。”趙斐冷冷打斷:“你在篡改我的記憶。”
他和明郎的回憶本就不多。
經不起“他”一忘、再忘。
明桂枝杏眼瞪圓,瞳孔漸漸渙散。
趙斐俯身,撫過那逐漸冰冷的臉頰。
他扯動“他”嘴角,扯出一個笑。
又撫“他”的眼,捏成彎彎的模樣。
“你是這樣笑的……”
這笑僵硬又滑稽。
但趙斐不介意。
比“他”慣有的、倨傲的淺笑好太多太多。
他吻“他”冷冰冰的唇,像那次偷吻“他”那樣用力。
還是甜的。
真好。
“你以後都要這樣笑。”
他,是在這一刻驚醒的。
……
天朦朦光。
趙斐身心俱疲往明桂枝廂房走去。
遠遠傳來笑聲,甜膩,卻刺得他耳膜生疼。
是那妖婦的。
還混着明桂枝的低語,親昵得像把所有人都隔絕在外。
趙斐駐足。胃裡泛起一陣酸澀。
原來,“他”就算不記得那妖婦,也還是會再與她相好?
那他呢?
同生共死的時刻,徹夜守候的煎熬,都算什麼?
為什麼不能也這樣對他?
門“吱”一聲被推開,關倩兮端着藥碗款款而出,唇邊笑意未褪,豔若桃李。
見到他,猛地收住笑意。
“喂,?斷袖人!”她壓低聲警告:“你自重點,别想像上次那樣……打我明郎主意!”
趙斐淡淡掃她一眼,似看一件擺設。
可他心底其實寒透。
涼得像墜入三九寒天的冰窟。
風過回廊,衣袂輕揚。
他站在門前,背脊挺得筆直,生怕洩露半分脆弱。
“倩娘,蜜餞放案上吧。”
屋裡傳來明桂枝的聲音,溫柔似水。
趙斐推門的手懸在半空。
他很怕“他”一見是他,又露出那冷冰冰的笑。
“倩娘?” 明桂枝在催。
趙斐深深吸了口氣,皺眉推開門。
“允書?”
一聲輕喚,像水落入幹涸的湖心,喚起他無窮無盡的漣漪。
趙斐猛地擡眼。
映入眼簾的,是“他”彎彎的眉眼。
他怔在原地,連呼吸都忘了。
胸腔裡翻湧的情緒幾乎要沖破桎梏,三步并作兩步撲到榻前:“你……”
聲音啞得不成樣子。
“你怎麼呆呆的?”
明桂枝歪頭看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趙斐強自按捺住急促心跳,順了順氣息。
“你記不記得去歲書院期考,策略科考的什麼?”
“我有失魂症,你忘了?”明桂枝輕敲額頭,笑道:“允書,你是不是也有失魂症?”
他目光緊緊鎖住她:“那德州呢?我們在德州經曆什麼?”
“我們聯手算計徐霁民,後來被他暗算,”她斂住笑,歎道:“你為救我,受了傷。”
“你救我受的傷更重。”趙斐固執糾正,看向門外,“那關倩兮呢?那妖婦是誰?”
“她不是妖婦,她是倩娘,我的妾侍……”
話未說完,趙斐伸手拽“他”入懷,力道大得驚人。
明桂枝掙了掙,終究沒掙脫。
“允書?”
“是夢……”他下巴抵着“他”發頂,輕輕呢喃:我做了個噩夢。”
“你夢見什麼?”
他收緊手臂,将“他”牢牢禁锢。
舌尖又酸又澀,連帶眼角都是澀得發脹。
“不重要,夢裡什麼都不重要。”
“嗯?”
“那是個夢……才最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