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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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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傍晚,栖雲雅閣。

暮光穿過窗棂,漏出斑駁光影。

床榻上,明桂枝臉色白如新雪。

趙斐坐在榻邊,每隔片刻便要探“他”的鼻息。指尖顫了又顫,觸到那微弱的溫熱,他才稍稍安心,可心随即又懸起……

太輕了,這鼻息似乎下一瞬就會消散。

“他”昏睡近兩天了,沒有絲毫蘇醒的迹象。

縣衙大夫倒是輕描淡寫,說,明大人無恙,睡夠了自會醒來。

那妖婦聞言如釋重負,眉目舒展,轉身去煎藥。

方靖也松了口氣,回房補覺。

唯有他,一顆心空落落的,有個聲音反複呢喃:“萬一,萬一……”

生平第一次,他有種無能為力的失控感,仿佛一腳踏空,墜入無底深淵,耳邊風聲呼嘯,可一回神,卻還在“他”的榻前,動也不敢動,生怕錯過“他”一絲氣息。

如果,“他”以後都醒不來,他們的回憶足夠伴他餘生嗎?

書院六年,他們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比陌生人隻多半分在意。

還是他單方面的在意。

真正相知,不過這半月有餘的光陰罷了。

這點微薄的交集,能否抵得過歲月漫長?能曆久彌新嗎?

抑或,終将湮沒在功名利祿、娶妻生子的瑣碎裡?

他不敢想,也不願想。

……

榻上,明桂枝的呼吸驟然重了起來,眼珠在眼皮下不住滾動,眼縫微啟,似在夢中掙紮。

趙斐心頭一緊,猛攥“他”手腕,掌心已滲出冷汗。

明桂枝低低嗚咽一聲。

“你醒了!”

趙斐聲音喑啞,帶着劫後餘生的顫意,又驚又喜。

他輕扶“他”坐起,小心翼翼,怕驚碎一場夢。

卻見“他”神情淡漠,目光上下掃他。

趙斐蓦地一怔。

這眼神,他認得。

十二歲那年,書院後山松林間,他們的初次交談……

“他”也是這樣打量他。

審視,還透着疏遠。

“趙斐?”那人挑眉。語氣平平,不帶一絲情緒。

……和那時如出一轍。

“你不記得我了?”他脫口而出,随即自知失言——“他”既喚他姓名,何來“不記得”?

“記得,”對方淡淡應道,“康順侯府的趙斐,字允書……”說着,朝他輕笑:“你告訴過我。”

這笑意極淺,隻漾在唇角,未及眼底。

是禮貌的疏離,也是倨傲的冷漠。

明桂枝向來如此。

對誰都如此。

從來,一直。

可是,那個眉眼彎彎、笑如春風的人呢?

“他”……也是明桂枝嗎?

趙斐手勁一緊,攥得對方“嘶”一聲。

“他”猛地抽出手,動作利落。

“放肆。”

語氣肅然,仿佛斥責一個逾矩的下屬。

趙斐不眨一瞬盯“他”,緩緩開口:“去歲書院期考,策略一科……你可記得題目?”

每一個字都像從胸腔擠出,帶着隐隐的顫。

明桂枝嗤笑:“你考我?”

話裡帶着傲氣,熟悉得讓趙斐脖頸發涼。

無數次,在書院被“他”碾壓的瞬間,此刻一一重疊眼前。

“答我。” 他一字一頓逼問:“你答我。”

“《舜無為,禹勤事功業,孰優?》。”

“你我……誰的策論奪魁?”

“好笑,曾幾何時你的策略取過第一了?”

趙斐呼吸一滞。

這話像刀,冷不丁割他舊日傷疤。

他驚覺那疤痕處竟不痛了。

因為……在那個德州的雨夜,明桂枝一句“你以别人作繩墨,如何能丈量自己的輸赢?” ,早已将他所有不堪的傷口治愈。

如今,痛的是别處。

他定了定神,抱着一線希望試探道:“那……德州的事,你可記得?”

明桂枝蹙眉:“德州?我們已啟程?如今在何處?”

“揚州。”他簡短答道,追問:“你可記得關倩兮是誰?”

“他”思索片刻,推測道:“揚州屬蘇州府地界……你問的此人姓關,可是前蘇州織造關若頤的女眷?”有一絲不确定,卻依舊敏銳。

趙斐心如墜冰窟,“他”還是那個明桂枝。

聰慧無雙,一點就透。

可為何忘了與他共曆生死的記憶?”

明桂枝問道:“我們啟程多久了?”

“一個月。”

“為何這麼久才到揚州?”

“出了點波折。”他頓了頓,仿佛垂死掙紮:“你……願意細聽嗎?”

“不必,”對方冷冷打斷,聲線如冰,“我想休息,明天如常啟程。”

說罷,轉過身,背對他躺下,青絲散在枕間,像一幅無言的畫。

趙斐僵在原地,喉頭哽咽。他木然退出房間,腳步沉重如灌鉛。

栖雲雅閣四處都點了燈,生怕怠慢了這幾位貴賓。

一擡眼,走廊燈火通明。

他心有戚戚。

隻覺得連光都憐憫他此刻的空落。

珍寶尚在,卻已不再是他的。

……

整晚,趙斐半夢半醒。

時昏,時明。

夢裡,夜半松濤簌簌。

明郎在前頭走,黛袍衣袂随風飄動,随時融入夜色。

趙斐急切追趕,碾碎一地月光。

他追得愈急,那人身影便離得愈遠。

明明 “他”隻悠悠踱步,偏偏他離“他”總差半寸。

“明郎!”他啞着嗓子喚。

那人終于駐足,一回首,側顔浸在月色中,笑意融融。

眉眼彎彎,是他熟悉的笑。

害他眼眶發酸。

“跟我回去。”他伸手拽“他”衣袖。

明郎輕輕避開。

“允書,再見。”

“為何道别?你要去哪裡?”

“我隻是你的夢……”明郎身影漸淡,如青煙散去,低語:“你該醒了。”

霧霭忽濃。

趙斐踉跄撲去,卻隻擁住滿懷松香。

頃刻,松針如暴雨傾瀉,越積越高。

他靴子陷進松針堆裡,腐葉混着濕泥,漫過他腳踝。鞋底越拔越深,如困入沼澤。

“明郎,明郎?”他用盡力喊:“明郎!你在哪兒?”

聲音被霧氣吞得幹幹淨淨。

“昆玉!”他改喚表字,“明昆玉,你應我好不好?”

“明桂枝!你出來!” 索性連名帶姓喚“他”。

松林深處紅影一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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