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雲雅閣,南廂偏廳裡。
乳香煙氣袅袅散成細浪,一重重,漫過波斯地毯。
果盤裡,蜜色椰棗堆成尖塔。
全是蒲承澤“特意”送的波斯特産,關倩兮又“特意”命春桃布置。
果香裹着乳香,漾出濃濃異域風情,在房裡橫沖直撞,肆無忌憚往人鼻子裡鑽。
趙斐揉了揉鼻尖,胸悶得作嘔。
這味道,似十足那妖婦本人。
刁蠻、肆意。
非要把存在感揉進每寸空氣才罷休。
趙斐側眸,瞥向明桂枝。
“他”神色如常,筆在賬簿上遊走,沙沙聲圈出一列列名字。
無半分不适。
難道,“他”已經習慣那妖婦的氣息了?
趙斐咽下一口茶。
毛尖茶韻清幽。
卻壓不住他心頭莫名滞悶。
雕花門“吱”一聲推開,關倩兮領蒲承澤入來,眉梢綴着笑意,綠眸子亮得發青。
“明郎,”她脆生生喚道:“舅舅來了!”
霎時滿屋都是她的聲響。
明桂枝擱下筆,從善如流喚了聲“蒲家舅舅”。
關倩兮眼波一轉,唇角微揚,目光斜斜睨向趙斐。
分明示威。
引蒲承澤入座後,她裙裾輕擺,趾高氣揚轉身離去。
留下濃郁、霸道的薔薇香。
趙斐斂目,眼底凝起一層薄霜。
明桂枝沒察覺他們異樣,隻被蒲承澤身後之人吸引。
“舅舅,這位是……?”
趙斐這才注意到,原來蒲承澤身後還跟着個人影。
那人又瘦又高,裹在寬大灰袍裡,花白頭發散披肩上,似一蓬亂草。最引人注意是他的鷹鈎鼻,高聳、銳利,在光下投出鋒利的陰影。
他一雙枯手緊緊攥着賬簿,聽見明桂枝問他,擡眼看衆人,又低下頭去。
蒲承澤撚着絡腮胡笑道:“這是我家賬房易亞旻,蒲家船隊在大甯的賬目,全經他手。”
易亞旻聞言又擡了下眼,灰眼珠在深眼窩裡轉了轉,最終擠出句生硬的官話:“小人易亞旻,見過明大人。”
“易先生這官話……聽着像是新學的,您不是長居大甯?” 明桂枝好奇。
“他原本在古裡做香料買賣,”蒲承澤一屁股坐在茶案旁,“後來,家業敗了,機緣巧合,便跟着我船隊來大甯謀生……”
說着,他拎起茶壺給衆人添水,話鋒轉回正題:“這回我們來,是談蒲家船隊承運顔玉莊貨品往波斯灣的事,少不得要讓他算成本,便帶他一道來了。”
“古裡……?” 明桂枝心神還在這地名上。
“嗯,?古裡國。”蒲承澤往嘴裡丢了顆椰棗,含混道:“明大人或許聽說過?就在天竺的西海岸。”
他嘴上這麼說,但心想:古裡這地方天涯海角的,比爪哇、錫蘭都遠,明桂枝曉得就有鬼了。
于是簡單介紹兩句,便與趙斐商談契約細節。
誰知明桂枝眼睛一下亮起來,不住敲桌,喃喃道:“印度西海岸……古裡國……”
趙斐挑眉:“昆玉?”
“卡利卡特!”
明桂枝一下站起身,茶盞“當啷”碰翻。
她直勾勾看蒲承澤:“是不是卡利卡特?”
“您、您……咳!咳……您知道卡利卡特!”蒲承澤嚼着椰棗,他拍着胸口咳了好幾聲才緩過勁來,漲紅臉,絡腮胡咳得一抖一抖。
“您、您怎麼知道……!”
實在怪不得他吃驚。
在大甯,知道古裡國的已是鳳毛麟角,更别說“卡利卡特”這個連許多大甯海商都未必知曉的稱呼。
在他旁邊,易亞旻身子一抖,頭壓得更低了,花白頭發垂下來,幾乎遮住整張臉。
明桂枝和蒲承澤說得興起,誰也沒注意這老賬房異樣。
隻有趙斐察覺,他微眯看了回易亞旻,不動聲色抿了口茶。
蒲承澤理了理整衣襟,目光灼灼打量明桂枝。
先前那商人的圓滑一下褪去,眼底泛起真摯的驚異與欽佩。
“明大人,您怎麼知道卡利卡特?”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明桂枝心情激動,“這地方太重要了!”
海上絲路的咽喉!
她眼前浮現浩瀚海圖……鄭和的寶船、達·伽馬的卡瑞克帆船,一艘艘停泊在卡利卡特。
這兩位東西方的航海傳奇人物,竟都在這座印度西海岸的小城留下最後的足迹。
更關鍵的是,它是葡萄牙香料貿易最重要的一環!
正是達·伽馬率領二十艘軍艦征服了此處,葡萄牙才牢牢攥香料貿易的主導權。
“舅舅!” 明桂枝急得抓住蒲承澤衣袖:“您的船隊在那裡可有據點?”
她心中飛速盤算着:如果能趕在葡萄牙人前,與當地土王結盟,再讓大甯派兵鎮守……
蒲承澤苦笑着搖頭:“哎!那佛郎機人把卡利卡特全占了,炮台修到港口,咱們的船,唉,如今連靠岸補給都要看他們臉色!”
趙斐茶盞一頓,聯想到胡椒的漲價:“近兩年胡椒、豆蔻等香料連續漲價,是這個緣故嗎?”
“趙大人慧眼!”
蒲承澤撫掌贊歎,實在心服口服。
眼前這狀元與榜眼,一個博古通今,一個明察秋毫。
大甯的科舉莫非真有鬼神相助?
能網羅如此人才至此。
他掰着手指細數:“摩鹿加群島的丁香豆蔻,天竺的細棉布,爪哇、交趾的胡椒……”每說一樣,歎息就重一分:“如今,每年被那些佛郎機人買去七八成,一船一船運到西方!大甯海商要進貨,得加價、再加價,價錢怎不翻上天?”
“佛郎機?”明桂枝沒在意他們的對話,隻反複咀嚼這名字:“佛郎機……”
佛郎機,那不是法國麼?法國人這時候就參與大航海了?
時間不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