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四海錢莊。
正午的光照進賬房。
算珠噼啪作響,快得近乎刻薄。
兩炷香後,賬冊合上。
韓恕圓臉微舒:“好了,錯了兩處,已修正。”
陸粼川雙手接過賬冊。
這錢莊東家鬓角斑白,梳得一絲不苟,他殷勤遞茶,像在供奉一尊财神。
“韓主簿願意撥冗,陸某感激不盡。”
這話十分真誠。
韓恕是知府衙門的主簿,本不該來理商賈的賬,全賴傅知府肯通融借人。
四海錢莊的爛賬,三個老賬房算了五天都理不清。
韓恕隻用了兩炷香。
“杭州城裡,沒人比您算賬更快、更準。”陸粼川笑。
“熟能生巧。”韓恕拂開茶沫,眉頭都不擡。
陸粼川忽然湊近:“若在京城,您這算賬手藝,怕是戶部都要搶破頭。”
韓恕抿着茶,聽到“戶部”二字,眼皮輕輕一跳。
“您這本事,留在衙門委實屈才……衙門的俸祿,不過這個數吧?”陸粼川伸出一個手掌——五十兩。
他從懷裡抽出一張銀票,放到韓恕茶碟邊。
韓恕瞥過銀碼。
足足三倍。
“還能再添。”陸粼川胸有成竹。
韓恕卻想也不想:“陸東家擡愛,我老骨頭一把,衙門裡等死正好。”
陸粼川的笑容僵在臉上。
“賬目若再有疑,随時來尋。” 韓恕把銀票推回他面前:“陸東家莫客氣。”
“怎敢勞您大駕?”
“無妨,”韓恕一笑,圓臉泛出皺紋:“老身不好茶,不好酒,不好色,就愛算賬。”
正午稍過。
四海錢莊在旬宣街最顯眼處,門外人來人往。
陸粼川目送韓恕背影漸漸消失人群中。
他摸了摸下巴胡須,一時莞爾。
“怪人一個,”他對一旁的賬房先生說,“拿算賬當消遣。”
“竟有這樣的人?”
“就是有,我一算賬就頭疼,他倒好,當解悶兒。”
賬房先生附和:“一樣米養百樣人呢。”
陸粼川嗤笑一聲:“若人人都像他這般,我哪愁招不到賬房。”
兩人說笑着轉身,掀簾進了内室。
簾子将陽光擋在外頭,隻剩下一室昏黃的銅錢味。
……
陽光曬得石闆發燙。
韓恕剛走過旬宣街的街尾,轉角處,探出個圓滾滾的腦袋。
“韓主簿!”雲錦閣的陳掌櫃一把攔住他,“我等您半天了!”
韓恕顯然被驚到,輕輕撫心口:“吓我一跳。”
“您是衙門的人,也怕被攔?”陳掌櫃與他打趣:“我這賬本亂得很,勞您給瞧瞧?”
韓恕接過賬冊,轉身進雲錦閣。他指尖在紙頁上輕輕一掠,便停在某處:“三匹甲等杭綢記重了……”又翻兩頁,“還有這裡,一百三十三兩加四十二兩,得數不對。”
陳掌櫃拍腿大笑,震得櫃台上的算盤珠子直跳:“不愧是您!”
“小事。”韓恕合上賬冊,平靜如談論天色。
陳掌櫃忙不疊端來點心:“剛蒸的桂花糕,您嘗嘗?”
“不必。”
“就當幫我試試茶,好不?”陳掌櫃笑眼眯成縫,“這大熱頭的,走回衙門得中暑,待日頭偏些再走。”
韓恕看了眼窗外烈日,終于坐下。
茶盞剛捧起,漕幫的老李頭就扛着生絲進來了。
“今日送晚了呢,老李。”陳掌櫃招呼道:“可是遇到什麼阻滞?”
老李頭抹了把汗:“在碼頭聽了樁新鮮事,耽擱了些。”他壓低嗓門,像兜售什麼見不得光的貨色。
“咱這兒的市舶司要來位新官兒,你可知道?”
“嗯,聽說過,”陳掌櫃眼睛一亮,立即接上話茬:“明家那位小狀元是不是?四代狀元,他們家倒是會生。”語氣裡三分豔羨、七分酸。
韓恕茶盞一頓。茶水晃出細小漣漪。
“就是這位爺,”老李頭擠眉弄眼:“他在揚州城裡,鬧得那叫一個歡。”
“哦?”
“那個被扣了的蘇州織造,姓什麼來着?”
“姓關。”陳掌櫃接話。
“對,姓關!關家那個番邦女兒的事,你也聽說過吧?”
“當然,爬蘇州知府家的牆,被倪家二少玩了幾個月,最後還被送去教坊!要不是倪家壓着,早被說書人翻來覆去地講了。”陳掌櫃捂着嘴笑:“不是,按我說,這倪、關兩家的恩恩怨怨,比話本子還精彩!”
“這話本子,如今出續篇了……”老李自顧自倒了杯茶:“那妖精不是進了教坊麼,嘿,是個有真本事的,人家轉頭就攀上了新科的明狀元!”
“當真?”陳掌櫃的耳朵立刻豎了起來。
“真的,聽說……”
老李湊近他耳邊,聲音壓得極低極輕。奇怪的是,那向來不問世事的韓主簿,此刻竟也微微傾身。
“明狀元……他宿在那妖物的房裡,三天三夜不曾出門!”
“三天三夜!”陳掌櫃瞪大眼睛:“妖物,真是妖物!”
“可不是嘛,哄得狀元郎神魂颠倒,如珠如寶地寵着,還帶着她一路南下……”
“啧!讀那麼多聖賢書,被個妖女迷成這樣,” 陳掌櫃咂嘴:“荒唐,真荒唐!簡直有辱斯文。”話是這麼說,但臉上透着酸溜溜的豔羨。
“市井傳言罷了。” 韓恕嘴角繃緊:“老陳,勸你慎言,污蔑朝廷命官要吃官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