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時,二刻。
栖雲雅閣,明桂枝廂房。
日光斜透紗簾,篩出窗棂的花樣。
疏疏落落像誰的心事。
屏風半遮,床榻若隐若現。
餐案上,藥碗冒着薄氣。
關倩兮舀一勺藥,吹也不吹,皺眉發呆。
春桃拿銀簽撥香灰,聽她頻頻輕歎,偷瞄一眼。
藥不苦,她想,關娘子這是歎什麼?
——“嘭”!
雕花門被撞開,震得簾子一晃。
趙斐大步踏進來,面色冷峻,眼底壓着火。
“趙大人好大的威風。”
關倩兮擡眸瞥他一眼,複又垂目,銀勺在碗沿輕輕一磕。
語氣淡得像談論天色:“趁人家主人不在,擅闖内室,不知哪來的禮數?”
春桃惶惶不安,剛要福身,被趙斐一記眼風釘住:“出去。”
“不行。”
關倩兮藥碗一放,綠眸子斜過去。
“趙大人火氣這般大,我孤身一人,豈不危險?”她翻個白眼,撇嘴道:“誰知道你獸性大發,會對我這弱女子做什麼……”
趙斐冷笑:“我能對一個孕婦做什麼?”
“你!”
關倩兮手一顫,藥碗微晃。
卻即低頭暗笑。
趙斐知曉又如何?
事關明家體面,他敢聲張不成?
橫豎明桂枝早親口認下這孩子。
管他是誰的種,生下來便是明家名正言順的長子嫡孫。
由得到他趙斐從中作梗?
想到這,她擡手揮退春桃:“你先出去。”
春桃欲言又止,終究低頭退下。
門扉輕合,室内驟然靜得駭人。
“你、你……”關倩兮故作慌張,嗓音顫顫問他:“你怎麼知道的?你想、想怎樣?”閑來無事,逗逗這黑面神也好。
趙斐負手而立,神色冷峻:“藥渣。十三太保。”
短短幾字,如利刃挑破她的僞裝。
“喂!你這人!”
關倩兮“哐”一聲擱下碗:“屬耗子的是不是?”
綠眸淬毒,惡狠狠剜他:“偷吻我明郎,還翻我藥渣?下作!”
“倪家二郎的?”
“是。”
趙斐步步逼近:“你想栽給昆玉?”
“去告狀啊。”
關倩兮忽然笑了,綠眸子眯着看他。
像波斯貓玩弄它剛抓到的老鼠。
“提醒你一件事。”
“什麼?”
“你們男人……最恨當冤大頭,是不是?”
“當然。”趙斐眼底燃着火。
“你去說破,打的是明郎的臉。”
關倩兮輕撫小腹:“我無所謂啊,顔玉莊一成股權,夠我母子倆逍遙半生。”
她歪頭,笑得陰鸷:“隻是你們……還能心無芥蒂做知己?”
屋裡很靜,能聽見窗外風吹。
趙斐一撩衣擺,在她身旁坐下。
“啪”——!
一疊銀票拍在案上,震得茶盞輕顫。
“拿去。”聲音沉得像浸了冰,“離開昆玉。”
“真好笑,想用錢打發我?”
關倩兮嗤笑接過,正要譏諷,可待她看清銀碼,登時一驚。
“萬通錢莊的票子,”趙斐淡淡道:“京城、濟南、蘇州都有分号,随你去兌。”他頓了頓,“記着換個名字,别讓他尋到你。”
午時的光照落銀票上,燦出金色。
厚厚一疊,低語着富貴榮華。
“我……”
關倩兮指尖微顫,似揣燙手山芋。
為何?
為何……不心動?
何不拿了就走?
她在心裡問了又問。
單是其中一張,都夠她揮霍許久。
遑論這許多。
遠走高飛,置個四進四出的宅院,臨水而居。
再雇一群丫鬟婆子伺候,待兒子長大,捐個官做做。
萬一他争氣考得功名,還能混個诰命當。
餘生無憂,豈不快哉?
繼續陪明桂枝演這出戲,若哪天穿幫……
關倩兮盯着銀票,指尖發麻。
這錢是真的,是實實在在的,落袋為安最好,現銀為王才對。
答應他,快答應他!
過了這個村,可沒這個店了!
心底有個聲音在催,像賭坊裡搖骰子的莊家,催她急急下注。
可她一閉眼,明桂枝的笑靥就浮在眼前。
——“你的眼裡,有一片綠色的海。”
銀兩是好東西。
關倩兮自小就知道。
能買绫羅綢緞,買珍馐百味。
買波斯來的玫瑰露,買南洋來的象牙簟。
高門大戶的體面,趨炎附勢的殷勤。
價碼給得足,買兇殺人,買郎情妾意,都行。
然而。
她心想。
再多的銀兩,也買不來有人誇她綠眸似海。
她睜開眼,将銀票輕輕推回。
“我不走。”
聲音輕。
仿佛隻說給自己聽。
風過,攜着暮春的涼,吹得樹影婆娑,枝葉窸窣。
趙斐長歎。
“算我欠你,”他望向關倩兮,眸中銳氣盡褪,顯出幾分罕見的柔軟:“離開他,可好?”
關倩兮側目,見他神色寥落,眼尾泛紅,一副走投無路的模樣,不由怔住。
“他已經夠苦了,”趙斐聲音又低幾分,似壓着千鈞重擔:“你别再害他,成麼?”
“我……”
關倩兮張了張嘴,隻吐出一個“我”字,便再無聲息。
風止住。
樹靜,雲也靜。
似在等她答複。
“昆玉他,”趙斐目光灼灼,“正直,良善,心懷天下,待人至誠……”他喉結滾動,“他是世上最好,合該配最好的。你……你成全他,好不好?”
關倩兮喉頭哽着團熱氣,灼得生疼。
明桂枝值得最好——她怎會不明白?
她值得一心一意的良人、繞膝的兒女、安穩的日子,還有溫馨的家。
她擡眼打量趙斐。
那疊銀票分明是他的全部身家,隻為讓明桂枝不傷心。
按世俗眼光……
他,确實比她更配。
嫉妒如芒刺,紮進她心窩。
關倩兮深深抽氣,綠眸泛起水光。
好不甘心!
憑什麼不能是她?
就因她是女子?
若她是男兒身……
“男子便可……是麼?”關倩兮脫口而出。
這話落到趙斐耳中,卻成了十足的譏诮
他瞳孔微縮,眼底泛起痛色。
這妖婦!
他掏心掏肺,好言相向……
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