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本不該令我這麼欣喜的,但是你來了。——北島]
3.
耳邊安靜了,反而更嘈雜。
出來了,視線應該清明,反而更模糊。
夜雨更大,擡頭,黑壓壓一片,路燈都霧蒙蒙的。
失去了它本來的作用。
這把彎鈎小傘撐不住一陣兒一陣兒襲來的風,不一會兒就給吹歪斜了。
暴雨噼裡啪啦甩到臉上,他被扇了十幾個巴掌。
雨傘,也失去了它本來的作用。
他舉着不堪一擊、幾乎吹折了的傘,感覺不是慢悠悠走在凹凸不平的石闆路上,而是迷霧森林裡,他在渡劫打怪。
來山城十幾年,霧都從不是吹的。
但他閉着眼睛就能走的路,不管前路霧有多大,他都知道該往哪個方向。
走過的這條街巷,哪家店的重慶小面好吃,哪家店的難吃,哪家店的店主什麼性格,他都了如指掌。
甚至,從這條街頭到街尾,他都能按字母順序排序背出店鋪的名字,倒背如流的那種。
這,就是身為英語教師對字母的敏感性。
不到十分鐘,就到了熟悉的便利店,所幸在暴雨中還開着門,買了兩條煙,夠三兩天吃的泡面、飯團等速食,拿上幾罐啤酒。
這一天就算是結束了。
這,就是步入三十歲單身男人的生活。
普通,又平淡的一天。
懶得做飯,用速食外賣應付,懶得經營感情,什麼都随便,和父母保持着不濃不淡的關系,從一開始還會反抗,到現在左耳進右耳出的麻木。
數十年如一日,能看到人生盡頭的日子,就是這麼度過。
山城的人間煙火,四季如常,好像跟他沒有半毛錢關系。
他的心早就不如十八歲那時候熱烈。
最終成為了一個做事兒沒什麼動力,又無聊的成年人。
酒館,是他唯一的避風港。
當初選址時,朋友勸他選到繁華中心,人流量大,名聲能打出去。
他偏不,從小到大聽太多勸誡,他就想聽聽自己的心聲。
他說,他要在嘉陵江邊的小巷子弄個小酒館,沒事就開窗吹吹來自嘉陵江的晚風。
天氣好的時候,騎着自行車拐個彎兒就能看到長江。
能在祖國大好河山的江邊生活,這多牛逼,安全感十足,他獨占一份兒。
也有缺點。
景是能親眼觀賞了,人卻看不到他的酒館,除非特意搜索,或者找導航。
還有,有時候風太大,小酒館随時有倒塌的風險,不過那時候,聽天由命吧。
該死的時候就死了。
有時候,人,就得聽從命運的安排,不服不行。
但這兒前面,怎麼回事?
他那酒館門口巨大的黑影是什麼?
搶劫犯?小偷?
有同夥嗎?
此時,周清面臨了今天第二個難題。
準确來說,這一天已經過了。
這平凡又普通的一天裡,遇到個不速之客的小插曲,現在又整這一出。
有時候人就是犯賤,周清深有同感。
抱怨着平淡的時候,希望生活有點波瀾刺激,浪太大了,受不住,又覺得不如平淡點兒好。
真是又矛盾又賤。
周清摸到手機,撥到110上,隔着濃霧阻擋,站到門口粗壯的黃桷樹後頭,觀察神秘人的行為。
“啷了個?做啥子?”
片兒警接了,操着濃郁的川渝方言。
周清在北京上語言大學,天生對語種敏感,在這兒待的久,方言學習不在話下,完全能模仿本地人說出純正的本地話。
“勒裡有偷兒賊……”
一陣風刮過來,黃桷葉簌簌飄落,周清偷偷換了個角,然後,那門前的黑影也受了影響。
暴雨傾斜砸下,黑影偏頭抹了把臉,又揉揉眼睛。
這個位置,看清了臉。
“還在這兒邁,啷個不說話?”
“莫得事。”
周清不等片兒警一頓教育,先挂了電話。
心裡頭默念了三遍——
這隻是平常又普通的一天。
對的,這隻是平常又普通的一天。
這本該是……平常又普通的一天。
“喂,狼尾,”周清的拖鞋挨了挨地上蜷着的小腿,“蹲這兒幹嘛,回家去。”
他沒走很近,手上還打着傘,隻是腳往前伸了伸。
少年不需要仰頭,隻需輕微擡頭,就看到一個略顯狼狽的男人。
有些卷的短發被風吹得亂七八糟,不成形狀,拖鞋和腳背上沾得到處都是泥水。
寬松的灰色休閑褲角兩個邊兒卷得長短不一。
再往上,白色短袖幾乎全濕了,緊巴巴貼在胸膛上,能看到曲線。
男人的臉不是溫和斯文型的,有淩厲的下颌線曲線,眉眼端正卻有些邪,哪怕有點不修邊幅的青茬。
也隻覺得随意不羁。
仔細看,眼眸很深沉,在這深夜的黑霧裡。
一雙深黑冷冽的眸,對上另一雙黑色濃重的眸。
濃重的危險,壓迫初入茅廬的稚嫩,前者先低垂眉眼,往旁邊挪了挪身子。
周清收回視線,見裡邊兒漆黑,門上落鎖,看來話都放在心裡了,有些欣慰。
從兜裡掏出鑰匙鍊晃蕩着插鎖眼,如往常那般。
順序應該是,開門,換衣服,洗澡,吃飯,刷牙,睡覺。
餘光瞥到少年,“怎麼還不走。明晚才上工。”
想到什麼,道,“今晚誰的錢都不少誰的,要是覺得我騙你,我當着你的面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