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德二十九年,六月廿四,正午,北荒朔風城内一片黑暗。
溫準拖着殘敗的身軀進了城主府,一路緩行向裡,所過之處,未見一名侍從,亦未見一絲光亮,整座城主府僻靜地像是被世界遺忘一般。
晦暗、沉郁、死寂,這便是整座城主府、不對、這便是這座城、也不對、這便是這個世界如今的常态。
十年前,棉棉突然離世,大陸多道防守線崩潰,自那之後,整個大陸便像是被人按下了衰敗鍵一般,由原本的明媚陽光變成如今這般濃霧彌漫終年不見天日,
溫準眸色沉黯,動作遲緩地踏入鏡花堂。
堂内未曾點燈,溫準在一片暗沉中緩慢避開所有陳設上了二樓。
蜷卧在樓梯口的烏絨小獸聽到動靜擡頭,見是他,又徑直埋頭蜷縮了起來。路過小獸時,溫準腳步停下,嘴巴動了動,但最終卻什麼都沒說,隻歎了口氣繼續步履遲滞地朝着内室走了進去。
繡滿春花山野的屏風後,亮着一盞昏昏沉沉的小燈。室内陳設溫馨,窗前擺着數盆被照顧的極好的蓬泠花,花香清雅,搖椅上搭着淺黃色細絨小毯,旁邊的蓬木小桌上還擱着半卷展開的《陣道天才元棉同劍修姜問之間你不得不知道的那些事》。
溫準視線越過這些,落在拔步床内依偎在一起的兩道身影上。
那是一男一女,男子着黑衣,女子穿白衫。一黑一白,相互依偎、相互糾纏。
“姜問。”
溫準沉默地看了他們良久,才啞聲開口:“我…要死了。”
拔步床内的兩道身影一動未動,沒有任何回應。
溫準也不在意,他壓下喉間的癢意,慢慢地說:“死之前來找你,是因為我還有最後一件事沒有做。”
姜問閉眼摟着懷裡的人,對溫準的話充耳不聞。
姜問懷裡,仿若陷于沉睡中的女子容貌清婉,柳葉彎眉,輪廓精緻。閉目躺在那裡,安靜而又甯和,和滿頭白發的溫準以及行屍走肉的姜問不同,她像墜落塵世慈悲憫人的神,像江上的秋風、像山間的明月。
唯獨,不像一個死去多年的人。
溫準懷念的目光掃過她被打理的精緻的長發。
“呼——!!”
一道詭谲劍氣自拔步床直沖溫準雙眸,溫準艱難側身避開。
那道充滿破壞力的劍氣越過溫準,在靠近溫準身後的山花屏風時,又寂聲消散,不曾破壞屋内的一絲一毫。
姜問将身側的人往懷裡藏了藏,沙啞漠然開口:“滾。”
溫準沒有離開,他繞身從屏風外挪了一張椅子進來坐下,掩唇咳嗽了好一會兒才停下。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她離開前一天找我說了什麼嗎?”溫準的聲音頗有些有氣無力。
他低聲緩緩地說:“那日,她找我為她接下來要做的事蔔了一卦。”
拔步床内,姜問摟在女子腰間的手緊了緊。
下一瞬,姜問整個人便突然出現在了溫準面前,蒼白修長的手掐住溫準的脖子一寸寸地收緊。
淩散的長發垂落,一雙腥紅血眸紅絲密布。
他問:“那你為何不來找我?”
手背處青筋暴起,姜問掐着溫準脖子的手力氣極大。
開口時,姜問聲音幽詭:“你既知曉了會發生的事……為何不來找我?”
長發随着姜問周身劍氣飛舞,姜問眸底隻剩陰./戾。
“連你也想讓她死。”
姜問說:“你們都想讓她死。”
他突然笑了起來,掐着溫準的脖子出了鏡花堂,落在種滿屍身的院子裡,姜問眉宇之間漠然無比。
他說:“既然如此,那你也當去陪這些人。”
院内濃霧翻湧,嗚嗚咽咽的聲音延綿不絕,姜問抓着溫準的脖子徑直朝着石闆地裡插。
自始至終,鏡花堂内蜷縮着的烏絨小獸一動未動,仿佛對這一切見怪不怪。
窒.息,疼痛,直到瀕死的感覺傳來,溫準同樣紋絲未動,不曾掙紮。
姜問單手掐着溫準的脖子,将他整個人以倒栽蔥的方式埋進了地裡。
溫準不煉體,但這樣程度的攻擊也不足以讓他斃./命。
姜問沉着眉眼,眸中不知是平靜還是瘋狂地在溫準身旁蹲了下來。
“阿舒說,若有一天她不在了,讓我一定要替她繼續守在朔風。”
姜問緩聲說:“我答應了阿舒,所以這麼多年了,我仍然活着。”
“可守到現在,我真的累了。”姜問突然又将地裡倒栽着的溫準拔了出來。
他說:“你既然也想讓阿舒死,那我今日就送你去見阿舒好不好?”
姜問看着短短十年時間便蒼老如枯木的溫準,他說:“阿舒待你,總是格外寬厚。”
“便是你當年不願助她避開死劫,你死後她應當也會見你。”
姜問說:“你去替我問問她…我累了,這朔風我能不能不管。”
似想到了什麼,姜問冷厲的眉眼柔和了瞬間:“若她點頭,我也想去找她。”
姜問許久未同人交流了,所以聲音格外沙啞。在這樣漆黑的濃霧中,他沙啞的聲音像極了鬼魅。
溫準從方才被他從地裡拔出來之後,便一直在咳嗽。
沒等到溫準的回答,姜問面上的神情變來換去,幾息之後,他再次将溫準栽進了地裡。
“你會答應我的,對嗎?”
姜問喚出本命靈劍向淵。當年那柄同主人一般耀眼奪目的靈劍如今劍芒晦暗。
姜問手持向淵,站在院子裡看着溫準。
溫準自己掙紮着從地裡面拔了出來,他□□地坐着讓自己的身體緩和。
“姜問。”
看着在院子裡眉目陰沉眼底期盼的姜問,溫準一邊咳嗽一邊艱難開口,他說:“我從未想過要棉棉死。”
溫準低聲:“從未。”
姜問持劍朝着他砍了過來:“那你蔔衍出結果為何不阻止阿舒?”
他問溫準:“你若阻止不了,為何不來尋我?”
一劍削掉溫準半個肩膀後,姜問又突然在溫準面前蹲了下來。
兩人誰都沒理會溫準流血的肩膀。
姜問笑:“你可知……”
“你可知。”他繼續笑:“當年我在迷霧中找到她時的情形?”
“血,滿地未幹的血。全身遍是不可愈合的傷痕,整個背部白骨森森。”姜問聲音哽咽:“我的阿舒那麼好,她憑什麼是這個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