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月慈搖頭,沉默片刻,他又重重地呼出一口氣,而後坐直了身子,說道:“我是想說,王淑如果自己選擇了死亡,那麼現場和她身上極少的掙紮痕迹就有了解釋。”
“像你說的案子似的,她把自己送到了刀下。”
“對。”郎月慈看着施也,“如果是這樣,真的就該發揮你的專業了。”
“我看不了死者。心理學不是萬能的。”
“你能看活人。”郎月慈緊接着又補充,“我是說,你能看嫌疑人。”
後面這句補充太欲蓋彌彰了。施也站起身來:“現在誰都不看,下班。”
“啊?”
“成支不是安排你負責我的出行嗎?那就勞煩你送我去車站,我今晚回去,明天上完課回來。晚飯大概是沒時間一起吃了,明天中午吧。明天中午你來車站接我,我回來後請你吃午飯。”
“哦,好。”
施也訂的是晚上七點的車票,其實時間上來得及。他隻是需要更多的時間來梳理案情,以及獲得關于郎月慈的資料。
在候車室也不方便看案件信息。施也于是發了條消息,很快,一通電話就打了過來。
施也戴上耳機,找了個無人的角落接通電話:“岑教授,不打擾您吧?”
“當然不打擾,是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岑羨道。
施也斟酌了一下,說道:“岑教授,您幫郎月慈轉達這個案子給我,不止因為案發現場有我的書,還因為是他,對不對?”
“是。他……狀态不太好。我想着你要是能跟他見個面,或許能幫到他。”岑羨說道,“兩年前我受邀去代州省警校講課,正好就在容新,那時候他剛受傷轉崗,我想着看看他,就跟他約了見面。我沒有你專業,但畢竟帶了這麼多年學生了,還是看出了些端倪,他心理出了問題。”
“這麼長時間了嗎?”
“是。而且是我發現到現在兩年了,實際或許更早。那次我跟小郎見面,發現他的手一直在抖,我以為是受傷導緻的,問他有沒有看醫生,他誤以為我說的是心理醫生,當時立刻否認,并且抵觸情緒非常強烈。小施教授,你沒有在一線幹過,有些事情可能不了解。他們那些直面生死的警察,其實有不少心理都有問題。你知道我家那小子也在一線,他算是意志夠堅定了,之前也還是有過一段很難受的經曆。有些人能自我排解,有些人排解不了。但不管能不能好,不到萬不得已,他們是絕對不會選擇心理疏導的。每個基層隊伍都有指導員,每個市局級别以上的機關都有政委和專門的心理咨詢機構。但按照目前的規則和體制來說,心理咨詢的保密原則經常被突破。所以,内部的心理咨詢幾乎成為了擺設,而外部的咨詢又很難幫到他們。更重要的是,一旦被發現、被确診,面臨的是病假、轉崗和邊緣化。能在一線幹下去的,多少心中都有那麼點兒熱血和堅持,甚至有些人是拿工作當救命稻草的。原本大衆對心理學的認識就不夠,覺得自己病了又因為羞恥和不甘不願去尋求幫助,所以,這些問題就都被掩藏起來。”
“那您後來有關注過他的情況嗎?”
“這兩年一直有聯系,他每次都說挺好的,而且中途我們見過一次,他那個時候手不抖了,還跟我說自己有在看一些書,了解了不少,能面對自己的情況,說覺得自己有在變好。”岑羨的語氣中帶着淡淡的無奈,“但是學生騙不了老師啊,就他那個狀态,手不抖可能是真的,但情緒變好肯定是撒謊。他上學的時候眼睛裡滿滿的都是激情,可後來,他就跟一潭死水一樣。那個變化太明顯了,我不可能看不出來。那孩子自尊心高,又敏感,而且說到底都這麼大的人了,他自己做了選擇,我也不好再幹預什麼。其實也想過其他方法,但他自己不願意的話,外人說什麼都沒用。”
“他這個情況,您跟洪院說過嗎?”施也又問。
“沒有,我跟誰都沒說過。今天如果不是你問,我也不會說的。小施教授,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确實是存了讓你幫他的心思,但也确實是因為他們現在這個案子。郎月慈他的辦案能力沒得說,他說覺得有問題,那很大概率就是真的有問題。其實那天給你打電話之前,我還給家裡倆孩子打了個電話,同樣的情況描述了一遍,他們說沒有詳細情況給不出判斷,但讓我相信辦案人員的第一直覺,所謂第一直覺,其實更像是符合邏輯但尚未形成完成邏輯鍊的細節線索。以他們辦案的經驗,第一直覺有問題的,後續基本全都被證明了。所以我才聯系了你。”
施也對這個倒是沒有太在意,他說道:“您放心,這個我明白的。您是想讓我以工作的名義接近他,這樣一來他能放松警惕,二來,以我的性格,發現問題了我肯定不會坐視不管。哪怕是以朋友的角度陪他聊聊天,也多少能管點兒用。”
“是這麼個道理。郎月慈是個非常不願意麻煩别人的人,所以他極少向外尋求幫助,但如果他身邊很近的位置就有機會,他也不會輕易放過。”岑羨呼出一口氣,接着說道,“抱歉啊施教授,給你打電話這件事,我确實是存了私心。”
施也:“您别這麼說。其實學校讓我過來協助,主要也是因為死者身邊的那本書。畢竟是跟我本人有關系的。那本書如果是意外最好,但如果真的意有所指,就存在挑釁警方的可能。這個案子的結果,對我本人,對公大,對當地警方還有部裡都很重要,我們都需要一個明确的答案。”
岑羨:“是這麼個道理。案子的事情有保密規則,如果需要我幫忙也不會是你直接聯系我。所以,是小郎那邊有什麼問題嗎?他的情況很嚴重?”
“我缺少信息,給不了判斷,所以才給您打電話的。我想知道,以您對他的了解,他情緒出問題的原因可能是什麼?”
“晨西毒案。”岑羨給出了非常确定的答案。
“我略有耳聞,是個大案。有人還把晨西村稱為第二個博社村。晨西村就在容新,他是因為晨西案?”
“對。這個案子光抓捕就持續了半年多,前後出動警力三千餘名,整個辦案過程中犧牲25人,其中有19個人死于抓捕現場的一次爆炸。郎月慈帶隊第一批進入現場,隻有他一個人活了。如果他隻是領隊可能還好,但這19個人,全是他的隊員,其中還有他的徒弟。”岑羨輕輕歎息,“我拿到的也隻是公開資料,具體細節我不清楚,隻是那之後他就調崗到了市局刑偵支隊。我見他的時候距離晨西毒案已經過去快一年,他也傷愈出院到市局上班了。說實在的,即便是再神經粗的人,帶隊出去結果隻有自己回來,一時也肯定很難接受。更别說像小郎這樣心思細膩重感情的人了。”
當初洪剛說隻活了郎月慈一個人,施也确實有猜想很慘烈,但他也确實沒料到是19死1生的情況,更沒想到還是這樣親近的關系。如果是這樣的話,郎月慈現在的反應就更說得通了。施也平複了下心情,說道:“我明白了。現在我們都還在追查案子,不過我會抽空跟他聊聊的。”
“麻煩你了。這本不是你分内工作的。”
“随手的事,不麻煩。”
二人又随意聊了兩句日常,之後就挂斷了電話。
施也放下手機,重重地呼出一口氣。這既不是“随手的事”,也不是之前洪剛說的“小事”。按照這兩天看到的情況來推測,郎月慈的問題很嚴重,尤其是今天開會時,他的焦躁不安和那些揉捏抓握的動作,極有可能是已經出現了軀體化。隻是不能确定他現在是抑郁還是焦慮,是兩者都有,還是更嚴重的,在晨西毒案面對重大創傷之後,患上了PTS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