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被施也看穿,這是郎月慈早就知道的事情,但隻是一通電話,短短幾句對話,連面都沒有見到,就能被聽出來情緒,這還是出乎郎月慈的意料了。
沉默片刻,郎月慈回答:“嗯,等我戴個耳機。”
郎月慈起身去拿了耳機,又把自己窩在沙發裡,調整了個相對舒服的姿勢,這才開口:“你們學心理的真可怕,聽聲音就能聽出來。”
“其實我挺想說一句‘多謝誇獎’的,但這話太欠揍了。”施也的聲音經過耳機聽筒傳入,感覺就在耳邊呢喃一樣。他帶着明顯的笑意,那笑是溫暖和煦的,沒有一絲嘲諷譏诮的意味。
他說:“不拉仇恨,也不逗你了。其實不是我們學心理的可怕到這種程度,是你根本就沒隐藏。”
“也對。”郎月慈把手機放到一旁,“反正我情緒的問題你都知道了,我确實在接電話的時候就沒想着跟你演。”
“那聊聊?”
“嗯。”郎月慈輕輕應聲,又調整了一下呼吸,才說道:“我今天和我媽去陵園給我爸掃墓了。”
“抱歉,我又戳穿你的傷心事了。”
“沒有。我爸犧牲二十多年了,我的情緒也不是因為我爸。”郎月慈輕輕呼出一口氣,“你之前說過,洪老師和岑老師都找過你,我想他們應該會跟你提過我受傷的那個案子吧?”
“晨西毒案?”
“是。”郎月慈給了肯定的回答,又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說了下去。
晨西案的級别很高,到最後收網的時候,是省廳禁毒總隊直接領導的。那時候郎月慈是大隊長,他和副隊被安排各帶一個行動隊,郎月慈負責晨西村村廟,副隊則是帶人去往另一個關鍵地點。郎月慈所帶的隊伍一共20人,分成4個行動小組,由他統領。
行動開始之後,郎月慈被安排帶領隊員進入村廟祠堂。
最開始的包圍潛入都很順利,村廟中沒有人,很快,他們就摸到了後院的一間祠堂内。祠堂中擺放着佛像,在佛像後身有一個由石牆隔出來的密室。
這是前期摸排的情報中沒有出現的。郎月慈沒有輕舉妄動,而是立刻彙報。
接到“小心探入”的指令之後,郎月慈安排自己的徒弟守門,獨自進入密室。然後,爆炸就發生了。
郎月慈說道:“後面的事情我都是聽人轉述的,可以确認的是,密室是炸藥的觸發機關。換言之,是我的操作導緻了爆炸。而我,因為密室的構造,反而活了下來。”
“你的每一個行動都跟領導彙報了嗎?”施也問。
“彙報了。”郎月慈回答,“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的行動是領導允許的,如果真的追責,那也是領導的判斷失誤,我是執行者,也是受害人。這話我聽過很多遍了,當時做決策的領導、分局局長、我的副隊和活着的隊員,包括後來局裡給我安排的心理咨詢師,所有人都跟我說,這不是我的錯。最起碼,這不是我一個人的錯。前期摸排信息不全,那個村廟祠堂是罪犯給我們設下的一個陷阱,我不踩,也有别人會踩,這些道理我都懂,這些話我也聽過很多遍了。”
“嗯。”施也溫柔的應和落在郎月慈的耳邊,讓郎月慈幾乎沒有猶豫就接着說了下去。
“上周清明節局裡安排掃墓緻敬,今天我跟我媽去的也是烈士陵園,但是這兩次,我都沒去看我的隊員。更準确一點說,從我身體康複,能獨立行動之後,我就應該去看他們,但這兩年,好幾次都到了陵園,我卻繞開了。這兩年我媽問了我好幾次,有沒有去看過我那些同事,今天她又問我有沒有去看過那些同事的家人,我也糊弄過去了。我爸是烈士,以前逢年過節的時候,我爸以前的同事都會來家裡送東西幫忙。不管是出于安排還是出于真心,我知道那是領導和同事的心意,也是應該做的,但我沒做到。他們活着的時候,誰家有點兒什麼事,我都能幫就幫。可他們不在了,我卻沒能完成我應盡的義務。”
施也等了一會兒,确認郎月慈沒有再繼續說下去的打算,才開了口:“你是隻想找個人聽你說話,還是想接收一些思考角度?”
“想聽聽你的看法。”郎月慈稍作停頓,又補充說,“沒關系,說什麼都行,我不介意。”
施也拿起手邊的水杯喝了口水潤了喉,快速整理好思緒後說道:“回避是一種自我保護,目前看來,這對你是有幫助的。回避觸碰那些可能引起你情緒波動的誘因,對你維持日常工作狀态有利,我想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
“是。”郎月慈回答。
施也:“既然回避很正常,那麼你也不用因為自己的回避而感到愧疚。先說掃墓這種形式,從唯物主義的觀點來看,掃墓和祭奠都是做給活人看的。墓碑上的雕刻是為了銘記,隻要你還記得他們,在你與他們的關系之中,墓碑的存在就沒有實在意義,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載體。還記得王淑家裡的那套餐具嗎?那不是墓碑,卻也能成為記憶和懷念的載體。
“對于個人而言,掃墓是一種寄托表達;對于更大的集體來說,掃墓是通過儀式感來加強集體凝聚力。這些行動最終的目的都是銘記。既然你還記得你曾經的同伴,那麼用什麼樣的形式來追憶懷念他們都是可以的。對你來說,掃墓和記憶并不是非要挂上鈎,所以你不去掃墓,并不意味着你忘記,也就不意味着你需要為此而愧疚。”
這确實是之前郎月慈沒有想過的角度。
施也接着說:“至于你說你沒有去看望那些犧牲同事的家屬……我這個角度或許有些冒犯,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試着類比一下之前的你。你沒有怪罪過你父親曾經的同事,你同事的家屬也不會怪罪你。以己度人可以是個中性詞,在你還無法說服自己直面過去的時候,用這個方法來自洽也是一種選擇。”
郎月慈說:“我以為你會勸我放下。”
“那你是不是也太小瞧我的專業了?”施也謹慎地用玩笑來應對。
郎月慈果然笑了起來:“也對。如果專業人士還給出那種‘放下過去才能擁抱生活’的建議,那我真的要對心理學抱持着懷疑态度了。”
“倒也不用上升到整個學科,畢竟說話的都是人。學沒學過,學得如何,那是人的問題,跟學科沒關系。”
“看出來你對心理學的熱忱了。跟你說這幾句,确實還挺有用的。”郎月慈換了話題,“不過你怎麼今天還在看案卷?加班?”
“自我敦促吧。”施也說,“今天沒什麼事,上午看文獻看累了,下午就拿出案卷來換換腦子。對了,我平常作息都很規律,你要是有需要的話,可以直接給我打電話。”
“我可請不起你來給我做心理咨詢。”郎月慈說。
“我又不挂牌當咨詢師。”
郎月慈順勢調侃道:“你的粉絲說了,以觀心老師寫在簡介裡的履曆,再結合你ip地址那個地方的物價水平,你挂牌咨詢起步就是1000一小時,如果有足夠的咨詢時長還會更貴。”
“糾正一點,心理咨詢大部分都是以50分鐘為單位的。”施也笑着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