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容的神情很奇怪，模樣驚懼而懷疑，其中像是有更深層次的意思，她的下颌繃得很緊，仔細看還能看清她在發抖，她的臉色像磷光一般慘白，接着緩緩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你都知道了？”

項翊扶着她的側頸，擡高她的視線。

“嗯……你去做了藥流，我全都知道了。”這是我的報應，這句他沒說。

但他深信這就是他的報應，他從來都不曾告訴過葉容，家裡那隻馴鹿頭是怎麼得來的。

他那時候嚣張氣盛，就跟很多年紀輕的人一樣，很少認為自己做的事是錯誤的，不應該的，不管是飙車紋身跟人火|拼，都隻會激起他的腎上腺素，帶給他強烈的瘋狂的滿足感，打獵也是。

當年他和幾個朋友去打獵，他盯上了那頭巨大的駝鹿，那頭駝鹿站在斜坡的草地上進食，項翊食指扣住扳機，扣下——“嘭！！————”的一聲槍響，響徹灰綠色原野！

子彈擊中駝鹿的肺部，它倏然間定住，然後就像一堵垮掉的牆一樣，身體往後退，從山坡上栽了下去！

項翊那時候很激動，這頭駝鹿很大，角也長得很漂亮，棕色的角從遠處看泛着幾處白色，反倒有種自然叢林般的美感。

然而下一秒，項翊就後悔了。

一頭小駝鹿躊躇不定地從叢林中走了出來，它走到死去了的老駝鹿身旁，不停地聞嗅，動作逐漸變得急切，它似乎明白了媽媽已經死了，許久以後，它仰起頭，發出項翊這輩子都忘不掉的哀鳴……它還那麼小，就沒有了媽媽……從那以後，他再也不打獵。

他再也聽不得動物的叫聲。

而如今，他與葉容的孩子流掉了，這就是他的報應。

葉容眨眨眼睛，原本僵硬的身體緩和了些許，她就着仰頭的姿勢，沉沉地凝望着面前的愛人，滾燙的淚水自眼角滾落，項翊想，她也這麼仰起頭……她的眼淚好燙。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錯，我不該質問你，對不起。”他摟着她，卻不敢用力。

葉容的胸腔充斥着極為酸澀的情緒，仿佛下一秒就要噴發一般，她說不出話，隻是用力地搖頭，将項翊從罪責中指摘出去。

她的小腹再次傳來陣陣腹痛，她瞬時站不住了，項翊接住她虛弱的身體，順勢将她抱起，回到卧室，将她放在床上，他低着頭，像一個做錯事的少年。

葉容這時才意識到他們也許真的還不夠資格成為父母，從她發現懷孕到流産，她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她隻是告訴一味的告訴自己：你要把它打掉。

她從來不曾站在孩子的角度來看待他們，他們真的有資格成為父母嗎？

從前在她眼裡成熟的項翊，在今天看來，也就隻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他哪裡像個父親，明明就是個看着嚴肅些的年輕人，在她面前，他表露出很多幼稚的一面，别人不和他簽合同他就當着會議室所有人的面痛罵對方，把人踹水庫裡，抽煙喝酒……真是怎麼看都沒有父親的樣子。

而她呢，也不像個母親，她更是幼稚，還在上大學，幫着朋友恐吓别人退學，愛哭，抽煙喝酒也不落，還長期服用安眠藥，情緒起伏大，以她的情況也不足以孕育生命。

原來成為父母需要這麼多的條件，她混亂的腦海中組合出這樣一句話，項翊的呼吸聲将她的思緒拉回現實。

“翊哥，你坐下，别這樣站着。”

葉容攥住他的手指，讓他坐在床沿上，她注意到他在看自己的小腹，那處是他們的孩子曾經的溫床。

項翊遇上難以解決的事就會皺眉，如果孩子是“問題”，既然葉容已經把孩子流掉了，也就證明問題已經解決了，可他臉上并沒有輕松的表情，反倒很痛苦，是那種明晰一切後的痛徹心扉，幾乎震撼靈魂的疼痛。

“抱歉，你做了清宮嗎？”項翊仔細端詳葉容搭在自己的膝蓋上的手，她的手好小，他将視線遷回她的面龐，卸了妝之後的她面色很蒼白，紅色的唇瓣讓她看起來莫名有種可憐相。

他必須殘忍地問她，将膿瘡捅破，讓他們毫無間隙地靠近對方，甚至可以說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沒有，”葉容抑制不住嘴唇發顫，她重重地咬了咬嘴唇，胸腔起伏非常急促，“流出來的胚胎很完整，不需要清宮。”

“……那樣也好。”

他們短暫地陷入沉默，這種情境實在是讓人難以面對，葉容已經盡力隐瞞事實了，可項翊還是知道了，然而她更擔心的是，他既然能查出自己這幾天的行程，也證明他可以調查她從前的往事，她與霍琛的一切會赤裸裸地擺在他面前，他會恨她嗎，會诘責她的欺瞞嗎，他會不會罵她是婊|子，他會嗎？

葉容忽然意識到今天是孩子死去的第三天，可她居然害怕的是項翊會離開她，她帶着畸形的心情告訴自己，看到了嗎，你不配成為母親，你這個自私的女人，你永遠都不配獲得幸福，你會像寒冬中的一縷風煙，不會被人牢記，也不配被愛。

項翊低垂着頭顱，神色卑微且虔誠地親吻她的手背，葉容能感覺到他的愧疚，但更像是對她，而不是對他們的孩子，為什麼？

“對不起，是我沒有注意到你身體的變化，都是我的錯，你不需要将罪責都攬在自己身上。”項翊的聲音輕而緩，他在安撫她，他露出怪樣的笑容，莫名地有些像葉容固有的神情，“我聽說流産的母親總是會夢見孩子——”

葉容的瞳孔驟然縮緊，露出母狼般犀利的眼神。

原來她也做過同樣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