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時節,路上的人來來往往,都縮頭縮腦,加快了腳步,唯恐這鬼天氣把他們耳朵也凍掉,城郊的茶肆檐上還晃着幾根冰棱,搖搖欲墜。
唯有一人穿着大紅色的猩猩氈鬥笠,不緊不慢走了過來,擡頭端詳招牌,
那布幌子上明晃晃四個大字:“九歌茶廬”。
他看了許久,才不疾不徐地踏了進去。
來人正是赫連翊。
他大搖大擺,走進了這家臨街的茶肆,這茶肆相當熱鬧,足有兩層,幾個寬袍大袖的儒生正口水橫飛,辯論得不可開交,語調中還帶着幾分荊楚之地特有的腔調。
這在京都可不常見,赫連翊饒有興緻的看了好幾眼。
他大刀金馬往臨窗處一坐,随意點了壺茶,低下眼簾抿了一口,清冽的茶湯中茶葉浮浮沉沉,茶香綿延——恩施玉露,一種楚地的名茶。
赫連翊此刻頂着陳喬的臉——雖然養心殿中的禍國宮女的名頭早就足夠響亮,傳遍了整個金銮殿,但實際論起來,倒還真的沒幾個人認識陳喬,至少一定沒赫連翊的臉顯眼。
他如今一襲男裝示人,又兼禮儀适度,進退得宜,打眼一看不過是位面相生得略陰柔的富家子弟,斷斷認不出他是女兒身。
堂上的争論越演越烈,幾位頭發都花白了的說客滿面漲紅,大有要掄起膀子肉搏起來的架勢。
側耳傾聽幾句,他們辯的正是這次京畿雪災一事,還打的是為陛下獻計的名号。
有人梗着脖子道:“這些難民白吃白喝這麼多日,眼看着雪也停了,不如早些将他們遣送原籍,免得常平倉的糧食消耗殆盡,下次若有什麼災禍,可再沒有存糧了。”
又有人輕蔑冷笑道:“豎子之言!如今近萬難民聚集于京畿,若是鬧将起來,”他遙遙沖着皇宮的方向拱了拱手:“陛下安危有難,我看你一百個頭也不夠砍的。”
赫連翊不以為意,修長的手指撫過茶盞,這堂中幾人水平不過爾爾,隻算是紙上談兵,水平或許比陳喬還不如,起碼陳喬真的知曉百姓的苦處,給出的建議往往一針見血。
他略略出神:陳喬去給陳嫔的事情掃尾去了,他不在她身邊,也不知此時如何了...
到底是文人相輕,雙方都辯得臉紅脖子粗,最後與其說是辯,不如稱其為吵更合适,大堂中鬧哄哄的,幾乎要把房頂掀開,和清晨的菜市比起來也不逞多讓。
赫連翊所在的位置是他特意挑選的,幾乎将一切盡收眼底,他銳利的眼風掃過所有人,站着的,坐着的,激動的,平靜的,咄咄逼人的,步步後退的...最終将目光鎖定在二樓一個靜默得格格不入的包廂中。
這才是他此行的最終目标。
過分綿軟的口音和出自楚地的名茶,無不昭示了一點。
這裡是“楚黨”的地盤。
西蒙黨如今在朝中一黨獨大,其他官員自然争相加入,偏生西蒙黨都是一群臭脾氣的硬骨頭文人,出名的認死理,隻承認曾就讀于西蒙書院的官員,天然的把一批人篩了出去。
其他的官員自然也懂得報團生存拉幫結派的好處,争先恐後地成立一批批小黨,有用籍貫來劃分的,譬如說“楚黨”,官員盡出于湘楚之地,還有用進士出身來劃分的,一黨中全是同一年的進士同僚,更有甚者,居然有用容貌來集群的,要求隻有三個字“美姿容”,一時間被民間傳為笑談,傳到赫連翊耳朵裡的時候他氣得七竅生煙。
這群小官之所以肆無忌憚地敢成立這麼多黨派,無非是仗着赫連翊從前忙于戰事,朝中又有西蒙黨頂着,大罪小罰不會落到他們頭上罷了。
朝中大大小小的黨派林立,赫連翊卻獨獨選中了楚黨,原因有三。
一則,楚黨的規模在黨派中算是頗大的,假以時日有所發展了,或許能與西蒙黨一較高下也未可知。
二則,楚黨的接納标準很低,隻要是個楚人即刻,而影衛昨日傳來消息,恰好有位七品小官進京述職之時不幸死在一場泥石流裡,他正好是楚人,身形與陳喬還恰好相似,又外放三年,識得他之人寥寥。
三則,這次楚黨的頭目,他也很感興趣。
天時地利人和,赫連翊思量了一下午,就改頭換面,用那位七品小官的身份,速速奔赴這件看似不起眼的茶肆。
他要把自己當做誘餌,釣出一條大魚來。
赫連翊志在必得得看了一眼靜靜垂下的帷幔,裡面人影若隐若現。
顧啟南,他知道是他,他知道他在看。
赫連翊放下茶盞,邁開大步,徑直走向人群中央,人們望着這個突然沖上來的素未謀面的小個子少年,紛紛彼此對視了一眼,不知道他意欲何為。
剛剛如火如荼的局面一瞬間安靜了下來。
赫連翊抓住了這一瞬間的空擋,揚聲道:“某以為,不如聘流民修繕城牆,疏浚漕渠以其工代發赈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