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
陳橋喬和赫連翊異口同聲喊道。
福祿恭敬地俯身:“陛下,陳宮正,那老妪确乎是...死了,奴才親自去看了,蛆在嘴裡爬,怕是...怕是死了不短時間。”
北風呼嘯,帶起些砂石撲打在三人臉上,冰冷的宮牆居高臨下俯視三人,如同蝼蟻。
陳喬隻覺得胃裡突然一陣翻江倒海,從喉頭湧上一股惡心之意,她控制不住地彎下腰幹嘔,赫連翊面帶責備地看了眼福祿,用手輕輕撫着陳喬的背。
陳喬好容易才把翻湧着叫嚣着的惡心之意壓下去,神情失魂落魄。
赫連翊看着陳喬的窘态,微微皺眉。
陳喬艱難道:“我要去看看...”她夢遊一般講話,虛浮飄渺:“我要去看看...婆婆。”
赫連翊伸手拭去她額上密密麻麻的冷汗,罕見地放柔了聲音:“好,我陪你去。”
赫連翊攙扶着陳喬,深深淺淺地走在宮道上,福祿不敢上前,隻敢遠遠跟着。
赫連翊半抱着陳喬,陳喬虛脫般倒在他懷裡,像是怕赫連翊因承受不住兩人的重量而跌倒,悄悄伸出胳膊摟住他的後腰。
兩人的姿勢古怪而又親密無間,就那樣旁若無人地走着...就像,就像是...兩株被雷劈過隻剩一半的的樹木,又虬紮着扭曲着融合着生在長在一起成為同一棵樹,又像是天下隻剩你我二人,所以你是我的支撐,我是你的依靠。
*
“所以線索到這裡就斷掉了。”
陳喬撥弄了一下僵硬的屍體。
赫連翊手下的一位影衛臨時充當了仵作的職責,拿着一大堆不知名的玩意兒在瞎子婆婆身上擺弄來擺弄去。
瞎子婆婆灰白混濁的眼珠子一錯不錯地盯着陳喬——死不瞑目。
在鋒銳的刀鋒将要劃開蒼白的腹部,鮮紅的血珠沁出來時,一雙溫暖幹燥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是赫連翊,他湊在她耳邊輕聲說:“害怕就别看。”
陳喬搖了搖頭,輕柔但堅定地把赫連的手拿下來:
“我要看,我要記住。”
記住一切,記住她。
赫連翊站在她背後,隻能沉重地點點頭。
獨屬于腐爛的臭氣彌漫在窄小的屋子裡——又是這個地方,掖庭最角落裡的小房子們,當初還是瞎子婆婆領他來到這裡探望将死的綠蓮,沒想到兜兜轉轉幾個月之後,居然是她又躺在這裡。
赫連翊閉上眼,竭力遏制住自己冷笑的企圖:黑白無常,二位真是好能耐。
陳喬并沒有哭,她眼底幹幹的,一滴淚哭不出來,隻是臉上的那種灰白的神色,無端讓人生出濃重的悲戚來。
她輕聲地念誦道:“吾将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赫連翊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向下摁:“如你所願。”
陳喬沒有回頭。
隻道:“我入宮那年,就是瞎子婆婆來接我們這一批小宮女,那時候她還沒有瞎得這樣嚴重。第一晚我們都吓得瑟瑟發抖,像個鹌鹑,每個人都睡不着,她點起燈,拿了枇杷糖塊給我們每個人分,說她最喜歡年輕活潑的小宮女,我再也吃不到那樣甜的枇杷糖了。”
陳喬神情落寞,似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赫連翊說話:“她老了,無兒無女,沒有用了,又不會說話,被人從管教嬷嬷的位置上擠了下去,隻能靠給宮外傳遞消息為生。”
“宮裡頭就是這樣,”她苦笑一聲:“一旦你失了勢,那些巴結你的恭敬你的就會立刻轉過頭來反咬一口,巴不得從你口中撕下一塊肉來。”
“我後來...在浣衣坊當差,笨手笨腳,不夠機靈,經常被嬷嬷打。”
赫連翊想起她身上淋漓的鞭痕,新新舊舊,重重疊疊,用玉肌膏塗了之後已經好了許多,隻餘下一條條淡褐色的痕迹。但烙印在□□上的鞭痕會痊愈,靈魂上的傷痕還會痛嗎?
赫連翊深深望向陳喬的眼底,似乎這樣就能窺探她靈魂的全貌,他的心猛得蜷縮起來。
陳喬還在語氣平淡地叙述:“耽誤了吃飯的時辰,綠蓮會偷偷給我省下一塊兩塊饅頭來,墨畫會給我塗藥,瞎子婆婆有時候悄悄來,在我枕頭下放上一兩塊碎銀子。”
她牽起瞎子婆婆的枯瘦如雞爪的手,那手已經僵硬而冰涼,上面一塊塊紫紅色的屍斑。
“我知道她在幹要殺頭的事情,後宮不得與外面私自交流,可是我以什麼立場來勸她呢,沒有錢,婆婆就沒有吃喝,也不可能來補貼我、綠蓮和墨畫。”
“我和你交換之後,有想過把她接過來,拖了墨畫去找她,她說她在掖庭很好,在禦前怕惹了皇帝生氣連累了我,我隻能給她一筆錢,叫她不要再往宮外傳消息了,被發現了可怎麼辦。哦,别誤會,那不是你内庫裡的,是我在掖庭裡攢的錢。”
陳喬的左手滑到瞎子婆婆的腰側,那有一隻沉甸甸的破舊荷包,她掂了掂:“在這呢,一點也不少。”
她平靜地放下那隻手,平靜地看向赫連翊:“我其實也是殺人兇手。”
陳喬輕輕合攏瞎子婆婆的眼皮,她的瞳孔上覆蓋着一層厚厚的白翦:“本來給你攢了錢抓藥治眼睛的,現在不用了,還給我省錢了。”
她短促地笑笑。
赫連翊有些艱澀地動了動嘴唇,想要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