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揣着私心,不想我挂人家的名,”季陵一眼看穿他,說,“也好,叫了十幾年,我也受不住說改就改。”
想是言語過多,陶嶽這下是真的咳了起來,震得滿臉通紅,身子止不住東倒西歪,季陵轉過去他倒了碗水遞到他嘴邊。
半蹲着的人薄唇蠕動還帶着還未消下去的火氣:“你怕是早就盤算好了,才這般無情無義。”
陶嶽的确是有自己的盤算:暗衛、眼線這都得聽令行事,為杜絕洩密,甲乙丙丁全用代号,中間不得有過多接觸,牽扯太多便有了兇險。季陵若真上了線,那對接的人極有可能不再是他,按季陵現在的身手,誰知道要面臨什麼溝坎,栽跟頭也就罷了,要是送了命,那他這麼多年就白忙活了。
“丁娘子那你就這麼算了?成什麼了?”季郎中放了碗,攥緊兩拳,始終也沒有沖人下手,他紅着眼說,“那頭兒喜帖喜服都訂上了,你卻半個字都不留,難不成你嫌棄人家是寡......”
“我是什麼良配?腦袋都别腰上的人,何必拖累好女家,往後若是有緣再說罷,”陶嶽歎了口氣後接着道,“你若是得空遇着她,也讓人别等了,尋個實在的好好過日子。”
“我與她并未有過多來往,過些日子自然就會不記得,倒是你,叫人不省心得多,這個時候說什麼也沒用。”陶嶽用右肘勉強撐起半身,左手摸進身下的枕套裡,從裡面取出張紙,伸手遞給他。
氣氛走向陡然有點傷情,就着從門縫灌近的寒風,讓他頓時有點迷眼。
“不過就是去些時日,又不是不.......”他瞄着手上的紙張,收住了話尾,擡頭瞪圓眼改口問,“你哪兒來這麼多錢借人?三百兩!你不是說饷銀連買壺好酒都難嗎?”
陶嶽繼續滑進枕頭裡,“嘶”了一聲,忍痛說;“那是前一個管事在時的事,他欺上瞞下偷偷盤剝了不少,孽作多了總是逃不過的,這不是無全屍了麼。現下挨着的這個有沒有再中飽私囊也未可知,不過分發下來倒是可觀。”
他擡手指了指紙條:“這個陳餘銘,是吏部尚書陳振德的獨子,那日被一群二世祖哄騙去了聚才樓,我恰好路過救了回急,欠我銀子總比欠賭館好。這麼一大筆估計他一時半會也還不上,我想留着這個或許日後用得着,當我給你四月十三的生辰禮好了。”
都當天子腳下好乘涼,可現今多少官員都巴望着外派?從一品京官員年俸不過一百八十兩,而地方六品州同出去吃個飯、聽個曲兒都不止這點。陶嶽這個手筆說大也大,說小也小,至少壓在捉襟見肘的陳餘銘身上已是不可承受之重了。
陳振德這個人季陵有所耳聞,抛卻民間歌功頌德的話不說,就覺着這人酸腐得可以,有腦子有門道,就是不想着發家緻富。陶嶽的某根筋一定是壞掉了,居然把錢借給清官,要不要得回來還不得看運氣?怎麼說也是三大三百兩,在流月居躺着吃一年足夠了!
季陵想了想便把條子放入内袋,又覺得哪兒好像不對勁:“我去年生辰不是六月初四嗎?啊,對,反正每年都沒固定過。”
“那不要緊,每年有過就成,”陶嶽有些尴尬,話鋒一轉道,“想起陳餘銘當時想把他的琴用于抵債,奪人所好非君子所為,我便拒了,陳大人是出了名的兩袖清風,旁的你自己做主吧。”
陶嶽把話題結束到這裡,季陵蓦然騰升起馬上被遺棄的失落感,又不想人覺得自己粘糊擔不成事,撇着嘴角犟了句;“做主就做主,又不是離不得,甭管我,你去逞你的英雄。”
人生終有聚與散,不過早晚而已。
見事情都已交代妥帖了,陶嶽長舒了口氣,時辰耽擱太久不免節外生枝。
他湊近季陵再次壓低聲音:“今日之事并非意料之外,陸大人忠厚,在朝内又無根系爪牙被拿捏是早晚的。新皇弄權,風波定然不斷,日後你若要入仕需萬事小心為上。”
季陵不情願的扭頭:“你還不知道我麼,入什麼仕?你能把事安排到這個地步,怎就不為自個多思慮一點?都一把年紀的人,還真打算孤寡到老?”
門外起了輕緩的腳步聲,倆人便停止了交談。
“小郎中,瞧好了麼?”陸大娘子人站在門外,輕叩了兩聲。
季陵打開假賃來的藥箱,拿出早先讓醫館就開好的藥方,把外敷的藥膏置于桌上,好在這個傷是個挑腳遊醫都可治的常疾。
他一邊拾掇,一邊回應;“回大娘子,已診治妥當,稍候。”
收拾藥箱後,季陵緩步到門口,回頭瞄了眼榻上的陶嶽。
“去罷。”陶嶽緩緩揮了下手。
門嘎吱開了,撲面一陣嚴寒,季陵出去連忙側身合上。
見門外站定身着粗服的夫人,他颔首鞠躬一禮:“大娘子寬心,隻是皮肉外傷,未及筋骨,養些時日便可自愈。”
陸大夫人局促的用手指磨蹭了下手絹,緩聲說:“那便好,那便好,那……郎中,這診金?”
季陵連忙擺手:“裡面小哥已付過,小人先告辭。”
陸大夫人送他至館門口,禮了一下說:“有勞郎中了。”
季陵回禮轉身,就打遠瞧見一身氅披飛揚的男子帶着三名随侍朝這邊奔湧過來。
風掀外披,季陵眯眼瞄清了來人紮眼又考究的廣袖錦服以及腰上的束腰,那是玉銙,束得腰身挺拔可觀。
這人是顯眼的皇親裝扮。
人分三六九等,做暗衛也一樣,那些在底下做的眼線的,都比季陵有面兒得多。他這類不入流的小羅羅隻能在做操演時趴芝麻小官們的房檐,腦袋裡小京官的八卦他能道個幾天幾夜不帶重複,親王貴胄的牆根橫豎左右都輪不到他蹲。
他在腦海裡思索着陶嶽對各個王公大臣的描述,想哪個能與面前這個對得上号。
還未想出個所以然,身旁陸大娘子先行跪了下去,雙手伏地道:“民婦拜見理郡王。”
季陵趕緊放下藥箱貌似拘謹不安的移動腳步,實則是找塊幹淨點的地跪了下來:“草民叩見理郡王。”
崔洝辰長腿一邁,虛扶夫人一側說;“陸大娘子切勿如此,速速免禮。”
陸大夫人站定後又墩身颔首:“理郡王稍候,民婦這去喚老爺。”
說罷急忙轉身入内。
旁邊還跪着個人,崔洝辰打量了下那人的發頂逍遙巾,同時交臂攏了攏毛氅。
“起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