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世昌枯手摩挲着盞口,略做組織後,轉身坐正,沉聲說;“先帝重整六部立柴徑為中書令統理,柴徑因遭六王彈劾于弘淵二十六年入獄身亡。這案子當時由老朽主審,理郡王那時應該不過十五六吧?”
“十五,”崔洝辰那時還拜在侍禦史程恩兆身旁求學,他記得很清楚,二十七年,他先生就直升任中丞坐鎮禦史台,崔洝辰颔首說,“我還記得彈劾的理由是‘受賄’,六王叫人到中書府上搜了髒,人贓并獲,監察禦史在殿前遞的冊子。”
“理郡王好記心!”陸世昌接着說:“柴徑一開始是不認的,後經六王私審後,竟然就認了。其中蹊跷,老朽實在不得而知。時隔多年,柴徑死了,六王去了,此事便作罷了,”
“這不合規矩,除非...”崔洝辰看着他,說,“董監察也在?”
陸世昌點點頭說:“在的。正因為董襄在,這事就名正言順了,即便沒有刑部插手,也能定了罪。”
“董監察跟六王走那麼近,怎麼屢次升遷都沒他的份兒?”崔洝辰笑了下說,“我在禦史台待了那麼多年,見我先生連個破碗都舍不得換,燭油不到底不讓扔,一年比一年清瘦,董大人倒是越養越珠圓玉潤,好不風光。”
陸世昌猶豫了下,說:“我與董襄同案多年,對此人尚有些了解。六王走後,他與興豐王崔元來往甚密,準确的說,興豐王能順利襲爵,他出了不少力。”
“此事我先記下了,既然說到了這兒我再問問,那筆賄銀數目不小,抄完就充了國庫,我要沒記錯的話那一年到禦前哭窮的人比比皆是,堂上堂下全在錢眼兒裡打轉,為何就是沒聽說動過那筆錢?”
“不止說柴徑一人受賄,同期下面因受賄被彈劾的官員還有很多,按理來講那段時間國庫吸納了不少贓款,可戶部總有各種理由推脫隐瞞。那時到禦前要賬的算老朽一個,理郡王可還記得,當時先帝已經纏綿病榻,堂上幾乎全由六王一人做主麼?那年地方刑案頻發,又是官員占大頭,刑部不得不常常外派辦事,我們跑戶部比跑大獄還勤,無他,全是經費問題,”陸世昌苦笑了聲,說,“我們見着銀子進去,卻看不見銀子出來。戶部隻要一提錢就掏賬簿,橫看豎看像是真的窮,最後摳出來的很少,因此辦差都做了精簡從來不敢大張旗鼓過,後面又因不碰當地衙門半分優待,行事除了經辦人有消息,旁人幾乎皆是後知後覺。去年老朽與侍郎去下轄的汝陽縣提審要犯,案子不大,老朽着實吃了一驚,一個縣丞竟然有四間豪宅,六百畝旺田和一溜的鋪子,這錢從何而來?再後來到桐縣,碰巧遇到吏目宅邸上舉辦壽宴,眼瞧着各路小吏、門徒帶着财物登門賀喜絡繹不絕,據說每月各種紅白事都不曾斷過,合該人人不願為京官呐。”
“皆在北三州境内,屬貧瘠之地,”崔洝辰臉色開始有了絲異樣,但他仍穩聲問道:“這個,為何未曾聽聞禦史台彈劾?”
“老朽私下尋問董禦史,說是已令專人下訪核察,地方都事呈遞上來的薄子條目清楚,”陸世昌面紋頗深,雙目如同覆了層黃蠟,他見面前人雅正堂堂唯恐失了表儀扶了下發上布冠後道,“此事陳振德也是知曉的,特意就上年課考與各部多次并桌,加之董禦史的冊子,确無彈劾之由。”
“陸公的意思我懂了,”崔洝辰寬臂理袖收拳回膝說,“此事我會告知先生的。”
果然是衆人口中那位睿智絕頂的王家翹楚,陸世昌心頭敞然一亮,隻覺舒心不少。
桌上的茶已半溫,他就着吸了一口,繼續道:“工部亦是肥差,闫州修個排水閘要了朝廷三千兩銀子,實際估用隻需兩千兩,這中飽了誰的私囊?若是以此為例,工部上報建營築院層層下去又是怎樣的境況?兵部年年征戰,年年都要銀兩,戶部拿不出銀子連王爺都要付出舉家之力,可仍舊還是苦了底下榨了再榨的子民。禮部無油水便被衆人棄之敝履,誰都不願去。再說吏部,在下面買官的事是刑部辦得最繁多的案子,權錢就是一條褲子的左右腿。如若薊州高氏不是因被調戲羞憤自盡,刑部也無法順藤查處克扣赈濟銀兩的張紀旺,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言畢,倆人皆陷入沉默,崔洝辰在廣袖下緩緩握拳,緊到青筋暴凸,他眼眸微垂,頃刻後又平靜如常道:“禦史台堂官十一人除卻主薄與檢法有九人,他們目之所及當以六部糾失谏正為首,南俞各郡縣州衙上下官員的監察且有通判可治,再則諸路轉運,按察等帥臣皆是為徇私舞弊而設的專人。陸公,你可知此事若是妄言其罪幾何?又若真有其事,牽扯遠不止二三?”
“這天下皆是官家的子民,老朽不敢抱爛于腹。理郡王說的沒錯,但老朽食皇祿二十年有餘,全族皆受天恩垂沐,唯至死不能報以,隻是下面的民意想要上達聖聽何其艱難,現時局又是如此,肅清之路懼不在朝夕,還望王爺能兼顧而論。理郡王,我知你志不在朝堂,但一旦覆巢,焉有完卵?”陸世昌合拳躬身,半晌未起。
崔洝辰伸手扶臂,待人正身後道:“我與陸公雖是幾面之交,但我自幼常走于宮牆陸公賢名如雷貫耳,此時并無旁人,可否交心幾許?”
“這,老朽戴罪之身怎敢與理郡王評頭論足?若是有問,您隻管開口,老朽今日已犯妄議朝政大罪,追究下來也不過一死,已無謂遮掩诓騙。”陸世昌神情懇切,似要将這皇城官家事都一吐為快的模樣。
“敞亮,那我也就直言相予,皇上做此一斷,陸公大可在堂上辯駁申斥亦可以過往功績相抵也不至于論罪貶罰,尋常人已憤怨在懷,陸公又作何想?”崔洝辰湊近而語,音色低沉,“我猜,陸公意在為維護皇家權威,甘願做嫁,可如此定然晚節難保,何必。”
陸世昌還帶着這些天來的乏累,依舊挺了挺脊背說:“弘淵五年,先帝爺卸甲挂刀,力排衆議提前朝柴徑為中書令。随後科考入微老朽才得以自山野邁入仕途,幸而躲過橫屍荒野,這于老朽來講好似輪回再造,雖死不以為報,殿前救駕實不足挂齒。如今隻剩把要入土的老骨頭,無意且無力多作他想,過就過了罷。太後肯為老朽禦前言語已然感激不盡,知足了。老朽人微言輕,隻求能走得明明白白,方才所言實在是屬類龐雜,難為您了。”
滴水恩作湧泉報,不外如此。
崔洝辰将右掌搭在陸世昌的手腕上輕輕的拍了拍收回道:“新舊更疊,自古有祭子一說,往日有柴徑,隻是六王氣數已盡,沒能翻得過天去,今日又有了你陸世昌,到底是委屈陸公了,待諸人權宜後,咱們再作其法。”
“心意已領,望四郎君代為轉告無需再為老朽費神,就此作罷,遠離朝堂實乃善終,旁的不過是身外物,算安妥了。”陸世昌猶豫了下,擡起皺巴巴的眼皮望着這個俊朗的貴人,再次恭身道,“另,中丞與王爺過問上述瑣事,老朽建議可自魏明忠一案查起,此前奉旨查貪,發現底下官員大多涉及私業,諸以鹽為首居多,而糧鹽絲礦中他沾盡了鹽字,鹽利之大恐難度量,更能引出碩鼠,鼠穴如蛛網,定能拔出蘿蔔帶出泥!老朽無能隻得撂下攤子給奎大人了。可奎......”
崔洝辰清楚他要說什麼,斷道;“我知,奎隆這人我略有耳聞,當盡力不負陸公所托。”
一番交談直至門外夜幕悄至,陸大娘子進來掌燈。崔洝辰起身說:“天色已晚不便再叨擾,就暫送陸公至此,盼他日陸公安然歸來,還望保重。”
話畢,崔洝辰從袖袋内掏出一袋銀兩置于案上。
“這萬萬使不得。”陸世昌連忙奉還。
崔洝辰擺手道;“不過一點私銀,此去路途辛勞,需得備些傍身,陸公勿要推辭,就此别過,外邊風雪頗大就留步吧。”
未等陸世昌答話,他便轉身大步出了去,邁出院門後,立于風雪中片刻未動,侍衛喚了聲“主君”他才上馬離開。
後市巷的陳宅按着朝廷規制建得中規中矩,連個門闆都不曾多絲禁色。
難怪之前陶嶽盯梢名錄裡面陳振德後邊劃了個圈,這是空缺無内容的意思。
整個宅邸仿佛大赤赤的透露了幾個字:“窮得要死。”
季陵昨夜捏着借據想了一宿,為着橫财滿心雀躍,大清早就來蹲守,此時瞅着水清一般簡陋的宅門,登時有些牙疼。
一是找人讨債這事還未曾做過。
二是就算憋勁開了口,恐怕也是無功而返。
自個做主?這下要如何做主?
邺京之内已無牽扯,但無論如何三百兩不能打水漂,這事總得了,就這麼着吧。
他正想上前叫門,裡面卻剛好邁出個抱桶的家丁,便并了上去:“勞駕問一下你家衙内在裡邊麼?”
那人倒是警惕,上下打量了他一圈,估計瞧上去沒什麼惡相,遂開口:“哪來的呀,找我們小郎君有事?”
除非是不想要到錢了才會在人家門口給個下人面前說人家小郎君欠債。
季陵負手把字條攥入掌心,飛速找了個由頭:“我是衙内舊識,與他前日有約,同去聽琴。你就告知他彈琴的叫陶嶽,他自然明了。”
小郎君嗜琴,府内皆知,家丁這才放下木桶撓着腦袋轉身進去通禀。
不過一會兒功夫,裡面小跑出來一個白嫩文儒書生,順道還特地支退了後面人。
他見着季陵先是一愣,連忙迅速轉頭瞧了眼身後确認無人,最終上去做了個“到一邊談”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