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拿自己當黃口小兒哄呢,崔洝辰抿了下嘴,靠在府仆擡來的八仙椅上,擡手招呼站着的那幾位:“也成,索性閑來無事,咱們就聽聽樂子。”
上坐的這位官家臉上明晃晃寫了幾個大字:好好講,講不好,小心腦袋搬家。
坐着的幾位姿态各異,卻都作了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丫鬟給各位奉好茶盞備好點心、水果,一副好戲要上台的小激動。
季公子又要講故事!一時間丫鬟,家丁,府差都躲在廊下抻着脖子,豎着耳朵,仔細的聽着。
别人坐着聽,自個兒站着講,甚感憋屈,季陵不樂意。
他甩了把寬袖,自己拖了把陳振德日常坐的躺椅,理了理袍擺坐了下去。
“哎,你…..”一堆顯貴在此,他還這般怠慢,府仆瞧不下去他那副張狂樣,張嘴就被陳振德擡手制止了。
陳振德假把式地說了句:“放肆了!”
崔洝辰看了他眼又收回來,笑着道:“咱們随意就好,無妨。我最近聽聞一樁奇案,是關于赀州魏明忠的,甚有興趣,不知季郎中是否有所耳聞?”
季陵眼睛遛了一圈,睨到陳餘銘案上的筆墨,想起了陶嶽之前說過的關于魏明忠的圈内趣聞。
他抿上一口茶開始;“恰好聽過。弘淵十三年…..”
弘淵十三年,赀州鹽運司新進了位鹽運史叫魏明忠,是當季達官力捧的新貴,課考政績斐然。
皇帝有意放置内廷,他卻說自己曆練不足,望下放修以己身,從頭做起。
也是不錯了,混了個三品肥差又放到了富庶之地,天上人間的好不恣意。
這走馬上任不久,一日他帶着師爺吃了酒,見着私塾内門禁未下便走了進去,先生見是堂官恭謹行禮,站至一旁,以為是魏明忠有什麼教誨。
隻見魏明忠一屁股坐到先生的位置,單腿翹于座位上,随手便翻起了案上一堆文寶,他酒醉上臉,嬉笑的指着《冼星經》說:“先生真是博學,現下連佛書都教上了。”他打了個嗝,揮手打散跟前的酒氣。
座下衆弟子實在沒忍住,個個用手提袖捂鼻,皺眉小聲嘀咕:哪裡來的佛經?這是本星宿八卦衍生本呐!笑死人!
魏明忠完全沒察覺抽完臉接着說:“和尚有什麼好?酒色才是真人間…..什麼古寺清燈,那都是騙鬼的。還不如來本菜譜來的實在。”
他擡手喚師爺進身,眯眼問:“何方高僧修的此書啊?”
“回禀大人,乃酚王。”師爺拱手回道。
“嗯,”魏明忠執肘撐着額頭,低低的說,“定是妖僧,膽敢以王自稱。”
師爺以為他漸入夢鄉,剛想籲口氣,哪知他一拍桌子,驚坐起來,氣勢如虹的吼:“日後本官的地盤,禁了這些七七八八。”
這時他當真睡了過去,師爺叫來衙差把他扛了回宅邸。
翌日他不提,師爺以為他是把這事忘在私塾裡,不記得最好,隻是之後但凡瞅見‘阿彌陀佛’這幾個字,這位鹽運史貌似都頭疼不已。
季陵起身,吃了口茶,潤了潤嗓子,繼續說:“這事在魏宅被捂得嚴實,怎奈卻是坊間下酒的好料。再後來有一日赀州知府賀秋被喚去府衙,魏明忠憑空便丢了條不怎麼常見的活魚給他後,道,‘隔幾日便是按察使督查赀州之時了,須得有勞賀大人辛苦準備。’從那之後火耗從二錢漲到了五錢,按察使來時,十名糧書硬是每人貢上五百兩,民田種不出金子,大批佃戶不得已棄田乞讨。賀秋把一群所謂的刁民找了個僻靜地圈禁到按察使走人才放了出來。”
季陵理了下袖口,漫不經心地笑說:“按察使到的那幾日,夜不歇宴,日不停曲,赀州歌舞升平,一派盛世再顯,天上人間不過如此。”
他雙目透着慵懶,擡都不願擡,睫毛根部脈絡交錯又根根分明,罩着那雙眼眸瞧不出什麼情緒來。
見他不再言語,崔洝辰默了一會兒放下虛搭在椅邊上的手臂,側身問陳振德:“陳大人,要是我沒記錯,這個魏明忠是如今還在刑部大牢周文升的老丈人吧?”
這個案子錯綜複雜,拖的時日自然就長。
自從奎隆入主刑部後陳振德現下對此事也是一知半解,他回道:“不錯。魏明忠滅門後刑部幾次三番查不出東西,董襄那邊老早想報無頭案,陸世昌這不一直不甘心麼?奎隆剛上來,更不敢敷衍,要這麼幹他的仕途也就到頭了,這陣子朝見都沒他影子,估計為這事來回折騰。再說周文升,他初審就遞交了休書,提早于其妻魏瑤雪分道揚镳,現下怎麼問就是把事情攬在了自個兒身上,大體是再問不出來個什麼了。”
崔洝辰點了下頭,說:“奎大人也挺有意思,換作别人依着魏周的關系接手就将兩案并作一案省去麻煩,他好似從來沒這個打算,許是想上頭要是壓下來,先把周文升推出去頂段時間也好。”
“想推也不容易,”陳振德摸了把下颚,笑了下說,“程大人不是還頂着麼?”
崔洝辰很清楚這一笑是什麼意思,自個先生的舉動他會不知道? 陳振德也沒趁機問程恩兆具體有個什麼表示,就這麼保持若即若離的态度對他自己來說就不至于太過被動。崔洝辰退回椅子說:“實不相瞞,今日我來就是為着周文升頭頂的那筆款銀,按着章程,案子沒有結這個銀子也就入不了庫,可陳大人也應知曉眼下軍饷吃緊,戶部那邊什麼情況也無需我贅述,這不就無事不登三寶殿來了。先生壓案子那也定是其中有過不去的緣由,陳大人看能不能案子辦着,錢先周轉出來再說?”
這個“能不能”根本就不是疑問的意思,陳振德混迹官場這麼多年怎會聽不出來。
陳振德還在繼續回旋,狀式為難道:“可這也不歸下官管的呀,找戶部韋躍或者找刑部奎隆去想辦法都比找我吏部來得有用不是?”
崔洝辰豈能看不懂欲擒故縱?耐心陪着陳振德繞圈子,他擡手拿了個橘子在手裡慢悠悠轉着說:“韋大人嘛...你知道的,薛将軍在呢,他哪兒會找鐵闆踢?奎尚書自己已經是滿腦袋包了,我再去叨擾不就很沒眼色?周文升人在刑部沒關系,證詞一類由着它來回走,地契款銀可以先過堂議,至于誰張這個口合适,思來想去,誰都比不過大人你。”
陳振德想了想,說:“本官了解四郎君的意思了,可即便批下來也得過内廷審議藍批之後才能定奪,如此到底能不能落到璄州也未可知。況且這不過是九牛一毛......”
這聲‘四郎君’意味就深長了,幾個人又都不笨,非常自然地完成了角色轉換。
“九牛一毛?不是還有魏明忠的麼?”崔洝辰兩肘擱椅子扶手上面,目露笑意的說,“他們倆的我全要!戶部手上那些治貪收繳來的零碎,你叫薛将軍去拿,還有六王在世時撥了筆銀子要建軍備聯防營,人一走,後邊就擱着一直沒在議,銀子現在還在工部手上攥着,這筆錢,我可以不争不搶,還能讓人送個消息給薛将軍,讓工部吐出來給伏阆峪,工部既不會為了這筆錢得罪财神爺,韋躍也不會為了這筆早就不在戶部的錢去開罪薛叢錫,所以他一定可以拿到手。我送了這麼大個禮給他,又怎麼會再好意思擋我的道呢?”
崔洝辰不在殿前,很多事做着不方便,那麼就得有個人站出來讓他拿着當槍使,毫無疑問,陳振德就是他看上的槍。不過陳振德滑頭得很,雖然是隐晦的站了隊,但他肯定不會平白無故把自己推到風口浪尖去,他必有所求!
崔源澤也知道這事有點麻煩,他清了下喉嚨,盡量用柔和一點的音色說:“此事須得仰仗大人了。”
“三郎君言重了,”陳振德趕緊擺手回道,“這些也都是暫時的,過了這個春自然就會緩過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