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我為何還苟活于世?我連我兒面都沒見過,豈能善罷甘休?”魏瑤雪撕掉了表皮恭謙,露出裡面滾滾恨意,她聲音輕顫起來,極力壓制着情緒說,“待我生産後緩過勁要抱他時,桌上便剩下了個陌生的嬰孩和一封信函。好狠!為娘的都還未曾抱抱他,喚他一聲,就這麼悄無聲息的不見了。”
魏瑤雪從袖袋内抽出那封皺巴巴的黃紙,雙手俸了上去,很明顯這信函被她反複拿捏了無數遍才會這般模樣。
崔洝辰接過掃視完轉身遞給了季陵,季陵兩三下瞧過後,捏在手中,向魏瑤雪問說:“所以這上面提到的賬冊在不在你那裡?”
停頓片刻後,魏瑤雪回道:“經我之手的賬冊一共十三本,詳細記載了主幹暗道鹽運來往數量和經手之人,朝貢稅饷及盤剝巨細均在其中,籠統粗算不下兩千萬兩,确切的說是某些人的命根子。魏明忠為了保命謄抄了所有,将其中一冊重要票據匿了下來,誰知主薄記與帳房見财起意被人揭發才讓主位動怒徹查。理郡王定然也猜得到,這裡面的确我動了手腳。您也一定很想知道這個主位是誰,但是我們确實不知,畢竟倒手過多,支流還不隻赀州,稍微有腦袋的都會注意藏首。”
“經手的人越多越好撈油水,上面人要防,魏大人要堵,處處有漏洞可鑽,你在要害處來了一刀,你比别人更想要他的命。生父啊,再怎麼不是個東西,總得有些緣分在裡頭的。”季陵懶散一笑。
“血緣不是枷鎖,明辨是非才是做人的道理,情誼遠比注定的東西要珍貴得多。我自打出生便沒有了娘親,起初秋娘隻道母親是難産而去,懂事之後才知那些借口皆是推脫掩蓋之辭,女人多了便處處是陷阱,一個搶來的農家女而已,怎麼死的又有誰放心上?我還有三個哥哥,兩個弟弟,若不是我勤以補拙早不知以怎樣的面目埋在了深宅大院内,我隻是爹的算盤和車馬,連人都算不上的物件,要不是發現了父親拓印了賬冊私藏不少交易憑據,我也不會急于撕破臉皮死活要嫁與周郎。魏明忠在賬冊動過手腳時已為自個鋪了後路,隻是這其中僅僅盤算了他與他幾個兒子,至于妾女根本就沒計劃在内,”她垂目緩緩的換了口氣,沉聲說:“然而他們還沒來得及遁走就遭了殃。我也是欠考慮,生生的搭進去了夫君和孩兒。”
樹大招風,家長裡短。崔洝辰對此不置可否平淡無波,季陵曾聽了不少類似牆角,二位相視一對默然等待下文。
魏瑤雪側身凝望着神像說:“因果循環,也該是報在作孽之人身上,何至于殃及無辜?”
“周大人也是至情之人,熬審用刑都還記得斷了與你的牽扯,”崔洝辰背對神像,目視門外玩耍的孩童,溫聲說,“你們定當仔細思量過此禍為何而起,難道不想撥亂反正使真相大白嗎?”
“四郎君高居朝堂,行的是正統大道,我不過是一介無知民婦,沒那麼高瞻遠矚,所求爾爾。”魏雪瑤欠身。
“可你夫君是朝廷命官,所食俸祿皆出于民,你不思量難道他不該思量?”崔洝辰久站未動,言語一如往常和潤,“家國本就是一體,你又如何分别?”
魏瑤雪咬齒回說:“知府年俸不過四十五兩,若不是我做着買賣就憑那兩個子兒,府衙用度都緊得很,為什麼要賣命?”
她頓了一下,冷眸一閃,語氣分外強硬說:“永祿元年,鄖州大旱,周郞連上五份奏折請朝廷抗旱救災,戶部以邊關戰事吃緊為由拖着不批,周郞迫不得起草彈劾其不作為,最後才勉為其難的撥了八千兩銀子下來,随銀而到的還有拿着玺文的時任工部郎中奎隆和禦史兼監司董襄以及戶部聽記。奎隆跟董襄陽傘一撐,涼茶一吃,翹腿瞧着烈日下老農們與夫君開道引流,聽記不對收支,由着二人說什麼便記什麼,條條款款牛頭不對馬嘴。挖渠鑿井半力不使,入夜他們還要逛樓聽曲兒,逍遙日子過了足足半月,花銷皆從那筆銀子過。理郡王,民婦有一問,天子近臣都如此,為何我們夫婦要家國不分呢?即便您今日因此要了我的命,也斷然拿不到一紙半張。 ”
魏雪瑤幾近放肆,佟盛見狀要呵斥,讓崔洝辰提前擡手止住,佟盛順從退出兩步,目露寒光,可魏雪瑤絲毫不懼。
“寒窗苦讀一朝入仕為的隻是這區區四十五兩銀子?讀書人心氣高,披荊斬棘做到這個位置,不談抱負便罔顧飽讀聖賢,”崔洝辰凝神靜氣,他負手擡颚說,“凡才充棟,上驷殆絕。你是官婦,應做賢内,豈可幫倒忙?聽聞當初你們結緣草堂,你也是拜授教化之人,當通情達理。我因何而來,想必周大娘子心知肚明,我不多作辯解,總歸這筆銀子我是要定了。”
“當今朝廷跟理郡王姓,您說什麼便是什麼,”魏雪瑤半步不讓又油煙不進,“若今日仍要掰扯國義良知,恕難奉陪,大不了玉石俱焚,一拍兩散。”
氣氛愈加凝重,崔洝辰雖然神色如常,但不說話就代表不痛快,魏雪瑤的侍女瑟瑟發抖,慌忙磕頭說:“我家大娘子不是無良之輩,否則子音也不會替主出家,情非得已,還望郡王爺息怒!”
季陵放下抱着的手臂拉了蠢蠢欲動地佟盛一把,走到二人面前。
“何必這樣呢?扯不清的那些就先放一邊,不要扯,”他掃了兩張冷臉一圈後,晃晃手指說,“你孤注一擲,不求周大人保住性命重獲新生那便是求母子團聚了。”
“不錯,季掌房很靈光,言簡意赅。”魏瑤雪颔首。
“既然如此,你不可能不清楚我主君有上達朝堂之力,又有縛其陰爪之能。既然你不把自己視作朝廷命婦,那我們便簡單些,做筆買賣。” 季陵立在崔洝辰面前一副談生意的模樣瞧着魏瑤雪說,“自始至終周娘子都是本着商賈的心思來促成此次約見的,就不要拐彎抹角,直說了吧。”
這完全是在明晃晃做崔洝辰的主,且貴主一點都沒意見,魏瑤雪把季陵的位置在心裡重新調整了下。
“季掌房心有玲珑,”魏瑤雪終于正色對他,言語間多了些誠意,“若讓我兒重歸膝下,周家血脈不斷,我便雙手奉上全部賬冊,哪怕來日朝廷有用得到我之處,我也願傾其所有略施綿力。”
“好。”崔洝辰非常幹脆地應下。
話已至此,往前的多說無益,三人達成共識,于是開始分析事情脈絡和方向。